外公走的时候，我在中考的考场。
中午叔叔给我送来肯德基做午餐。虽然我很爱肯德基，但也隐隐觉得奇怪，为什么爸爸妈妈没来。
等我回去的时候，外公已入土。
很长一段时间以后，走到外公家门口的十字路口，都觉得他还搬着小马扎，坐在墙根下与别的老人聊天，待我冲他大喊一声，他便高高兴兴拎着马扎和我们回家去。
外婆走的时候，我在海南。
刚结束上午的课，突然接到表妹的电话。
虽然外婆的病情不容乐观，但总觉得放假回家还能见到外婆。
觉得她还会在妈妈不给我买裙子的时候，偷偷塞给我钱。那一刻，我就不想要裙子了，把钱还给外婆，心里暖暖的，因为外婆没有任何收入。
虽然我知道，人越来越成熟，不可避免，经历的离别也越来越多。
但这一刻来临的时候，还是觉得难以承受。
爷爷卧床多年，早期还能认得我，那时候他不能说话，但是知道Ethan是我的未婚夫。
现在想来，庆幸自己在爷爷有意识的时候，让他看到了我未来的人生伴侣。
后来他渐渐的记不住的人越来越多，最后，也认不出我了。
爷爷卧床后，爸爸叔叔和两个姑姑排好班表，四个人轮班睡在爷爷家照料爷爷。
说实话，爷爷认得人后的这几年里，我比较怕与爷爷对视，怕看到他空洞的眼神，怕感受他的无奈，怕去感受他的感受，更怕他真如所表现出来的一般没有意识。
我想，其实，潜意识里，我是怕面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失败感。
最初记不得时间，后来慢慢不能走路，后来不得不离开轮椅终日卧床，然后没有了大小便的意识，再然后不能吞咽，只能吃流食。
我们都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无可避免。
但当真的来的时候，还是觉得心里透不过气来的痛苦。
前些日家族群里，姑姑嘱咐大家，爷爷睡觉时要让他保持头和身体都要侧卧，否者舌头后坠会有碍呼吸。
我心里就咯噔一下。当晚梦到爷爷去世了。醒来以后，觉得还好是梦。
但关于这个梦不敢告诉任何人，不敢告诉爸妈，不敢告诉老公。
觉得，说出来怕变成真的，不说就好像是没发生过。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可这一刻还是来了。
昨天妈妈过生日，我订了鲜花和蛋糕给她。问她好不好看，让她拍个照片给我，她就没回我。我只当她是过生日，玩儿的太高兴了没空理我。
今早一起床，我又看了微信留言，还是没回我，有些奇怪，妈妈回我消息都很及时的。但考虑到国内时间还早，就想着下午的时候再发信息问她吧。
Ethan准备去上班，我在客厅吃早餐，玩手机。Ethan说，你进来一下，我告诉你一件事情。我便起身走进卧室，他随后把卧室门关了起来。这有些不同寻常，我担心起来，问到底什么事。他说，你爷爷去世了，然后把我搂在怀里。
现在，Ethan去上班了，与妈妈、奶奶通过了电话。
我自己安静下来，脑子里全都是那些往事。
以前爷爷卧床的时候，不愿回想小时候和爷爷在一起的事，想起来，看着爷爷没有意识的样子觉得悲凉。
不愿面对的终究要来，潜意识里封锁的记忆，泉涌而下。
小时候，爷爷来我家，都是拎着一个黑色的提包，我知道，包里面肯定是带给我的果酱。玻璃瓶子，白色盖子，黄色果酱。那时候没有面包，所以我并没有很喜欢直接吃掉这些果酱，但是爷爷很喜欢给我带果酱。
记不清因为什么我生气了，搬着小圆堆儿，噘着嘴，坐在气象观测场前面。爷爷来哄我，我便扭扭屁股转过身去，他就笑呵呵的再转过来继续哄我。前面后面发生的事情我都记不得了，只记着我在生气的转来转去，爷爷跟着我转来转去……
小时候心肌炎，不能去上学，落下好多课程。爷爷来教我数学，学分数，几分之几的那个分数。让我做练习题，他便出去溜达。我就在家里玩儿，听到他回来，就假装睡着。他推门进来，看我睡着了，就给我盖上被子，继续出去溜达，而我继续玩儿。
那些练习题我已经记不得有没有做，只记得后来我去上学的时候考试成绩居然进步了三十几名，吓坏了老师。其实我特别想说，你们进度太慢了，后面几章的内容爷爷都把我教会了，你们还没学过呢。
我小学顽劣，时常被叫家长，罚站更是家常便饭，有的时候还能在老师办公室度过一整天被数落的时光。唯一一次在成绩上辗轧别人，就是心肌炎请病假，爷爷教我的。
后来爷爷奶奶搬到城里来住，爷爷辅导我和弟弟写作业。弟弟年龄小，不开心了喜欢哭。每次弟弟一哭，爷爷就笑呵呵的说“小硕硕又八万了”。八万是麻将里面的八万，麻将里面的八万像个“囧”字。刚开始这个“八万”还能把弟弟逗笑了，后来他免疫了，说他八万他依然继续哭，我却高兴的不得了。
再后来，爷爷教我们写毛笔字，我和弟弟趁爷爷奶奶忙着其他事情，就把书桌上的所有东西都用墨汁染成黑色。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真正认认真真开始学书法，是我小学五年级，报了书法绘画兴趣班开始的。那时候全班写楷书，我也写楷书，对书法无感，觉得枯燥。
有一天，我在爷爷家写钢笔字帖。字帖有行、楷、草、隶四种，我写来写去一直在写隶书。
爷爷说你知道自己写的这个是什么吗？我说不知道，只是觉得这个好看就写这个。爷爷说，这个是隶书，我来教你用毛笔写隶书吧。
从此与隶书结缘。
爷爷教我写隶书后，我就愈加嫌弃楷书，在学校的书法班上也坚持写隶书，同学觉得好奇，都来看。到最后我们的书法班也辅导隶书了。
一次，我们在学校操场的舞台上画画。我画完了觉得无聊，就写书法。一个老爷爷过来看我写的字，说：这一看就是老周的孙女，写出来的风格和老周一样。原来他是爷爷书法协会的朋友。
后来，我身边想学隶书的小朋友越来越多，爷爷就在家里开了公益书法班，免费教大家写隶书。
只是，后来学业越来越紧张，能给书法的时间和精力也越来越少了，尤其是初高中之后，中考和高考便成了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书法班也就没有继续了。
爷爷教我写的第一幅大字是“吉祥如意”，爷爷自己用的章也是“如意吉祥”。
上大学以后，和还是男朋友的Ethan同游南京夫子庙，遇到一个刻章的老手艺人，我便请他帮我刻了两枚，一枚是我的名字，一枚是“如意吉祥”。
虽然我写的越来越少，用到章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但是右上角的这个“如意吉祥”是不能变的。
往年我家过年，都有一个仪式。
三十晚上吃完饺子，收拾了桌子，春晚开始前，要开一个家庭会议，由爷爷主持，总结一下这一年家里的变化，对下一年进行憧憬。
少不了提及我和弟弟的学习情况，好了就再接再厉，坏了就重振旗鼓，然后给压岁钱。
我成绩不好的时候，心里一直期待能有奇迹发生，默默跳过这个环节直接发压岁钱；后来成绩好了也无所谓，被表扬几句再给压岁钱，更加美美的。
后来爷爷精神和身体都越来越不好，这个仪式就渐渐取消了。没有这个亦优亦喜的仪式，也少了几分年味儿。
我不知道在我们学业越来越紧张，越来越没有时间写字和画画的时候，爷爷会不会也曾默默感叹过这个时代挤占了我们这一代的梦想呢。
在我忙于课业的那几年里，爷爷继续沉浸在书画的世界，家里挂的也都是爷爷的字画。那些牡丹，那个百寿图，那幅“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我想，爷爷一定是希望我坚持书画梦想的，因为他一定能看到，我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是快乐的，是可以发光的。只是中考、高考是躲不过去的坎，他也一定能理解我的放弃和荒废吧，因此也不曾说过什么。
就在前些天，我在异国他乡和朋友达成共识，准备就书法和绘画做些什么，就在我决定重新拿起毛笔的时候，爷爷彻底的离开我们了。
我想，他是不是因为我的决定而高兴，而安心了呢？
明日出殡，远隔重洋，我来不及见到爷爷最后一面。
心里的悲伤无处排解，遂以此文祭奠。
我不知道爷爷的灵魂是什么时候离开我们的，但如果爷爷的灵魂还在我们身边，能听到我说话，我想说，爷爷，我现在过得很好，我好想小时候的日子，真的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