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月
多年的父子成仇人
多年的仇人成兄弟
——题记
中国人重视自己的根源与血脉，父系的历史，往往可追溯千年石首祠堂家谱族谱。我小的时候，曾听人说起我们王姓本来是武王姬发的后人，被封在晋地，到明朝时，我们这一支的祖上，从山西太原的大槐树下迁徙到湖北，开枝散叶，繁衍生息。过年时写“家神”，也是写“太原王氏历代祖先神位”，宗祠前的对联写的是“三槐世第，两晋家声”。而对母系的追溯，三代以上，便模糊不清了。我只知道母亲是湖南人，姓刘名菊香，至于外公、外婆的名讳，居然是不知道的。父亲生于旧社会，长在战乱中，听他说起小时的事，记忆最深的便是“跑老东”——躲避日本兵的追杀；其次便是对我的爷爷，他的父亲的。我父亲和我爷爷是一对冤家。父亲九岁时，我奶奶去世，据说爷爷扔下了父亲不管，自己去湖南华容县讨生活了。爷爷也是吃过许多苦的，当挑夫，从华容县挑一担米，走几十里路到塔市驿贩卖。据说我爷爷年轻时好赌，当挑夫挣得一点可怜的银子，多半送进了赌场。况且其时我爷爷已再娶，要养活一家老小，自然无力再顾及我父亲。在我小的时候，每每不听话，不懂事时，父亲就会板着脸吼我们，“老子九岁就自立了。”然后数落我们如何无用。父亲每数落一次，我在心里对他的不满就加深一层，以至于后来听到“九岁就自立”这句话就反感，无论他是以何种语气说起，也无论父亲是对谁说起。
父亲曾读过两个半年的私塾，少时曾跟着戏班子走过江湖，东积西攒的，居然识得不少汉字，能看书读报，还会打珠算石首祠堂家谱族谱。那个年代，生产队尚要“结绳记工”，父亲自然是乡村少有的知识份子了。父亲担任过生产队的财经队长，大队的财经大队长，像个守财奴一样精打细算着一村人的收支。父亲很珍惜这份荣耀，对公家的事丁是丁卯是卯，记得那时生产队号召颗粒归仓，我们这些小家伙都被动员起来去地里拾稻穗。可大多数小孩都在大人的授意下，将拾得的稻穗偷偷拿回家中，我也将拾得的稻穗偷回了家，母亲表扬了我。父亲知道后，黑着脸将我和母亲吼了一顿，责令我将稻穗送回生产队。我还记得我抱着稻穗一路哭着走向生产队的情形。我不理解为什么别的孩子都可以把自己拾得的稻穗拿回家，并能得到父母的表扬，而我不能。现在想来，这大约是我记忆中和父亲分歧的开端。
父亲那时很有一点意气风发的劲头石首祠堂家谱族谱。我爷爷带着我奶奶和叔叔们投奔我父亲，父亲收留爷爷时，是否数落过他我不得而知，可这事很让父亲扬眉吐气，也成为父亲一辈子的骄傲。后来，父亲在教育我们时，往往痛心疾首：“老子只读过两个半年私塾，就能看书读报，能打珠算，要是像你们一样读这么多的书，哼！”父亲用一声威严的“哼”，设想了他若是上学读多一点书的未来。和“老子九岁就自立”一样，“只读过两个半年私塾”自然成为父亲教训我们这些孩子们的资本，也成为父亲埋怨我爷爷的理由。爷爷知道他是欠我父亲的，知道他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因此很怕我父亲。我爷爷害怕我父亲，还有一层原因，刚解放时，父亲报名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想去朝鲜战场建功立业，可被爷爷千方百计成功阻挠了，后来，那些没有死在朝鲜战场的人，回来后大多分配到县里工作了，父亲于是假设着他跨过鸭绿江，战功赫赫，从此命运发生改变。每说及此，父亲神往不已。
我爷爷也曾经是一方人物，关于他的赌，关于他捕捉鳝鱼的本领，在我们家乡已经成为一个传奇，而据说我爷爷在大跃进中还挨过斗，有漫画画过我爷爷，描绘着我爷爷从一条龙变成虫的经过作为反面教材贴在公社的墙报上石首祠堂家谱族谱。我爷爷一生从未服过软，也未怕过谁，除了我父亲。天不怕地不怕的爷爷，见到我父亲，本来高大的嗓门，顿时变得细小。记得有一次，有亲戚家办喜事，父亲是当然的“督管先生”，帮着亲戚家总管接来送往和礼宾事宜，我爷爷和几个老哥们闲来无事，坐在门口谈起了前尘往事，说他曾经见过贺龙，谈到忘形处，爷爷手舞足蹈，扯开嗓子唱了起来，惹得大人孩子围着看“把戏”。我父亲听见了，从屋里出来，黑着脸站在爷爷身后。爷爷不知道，还在眉飞色舞唱得起劲。父亲咳嗽了一声，言简意骇地吐出两个字：丢人！爷爷听到，立马噤若寒蝉。父亲走后，爷爷的老哥们鼓励爷爷继续唱，我爷爷说，不唱啦，我儿子嫌我给他丢人。那一刻，我发现爷爷的眼神里满是失落。我爷爷一生的威严与荣耀，被他的儿子用丢人二字当众剥得精光。我记得其时已是黄昏，落日的余晖染红了乡村，夕阳下，爷爷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那天，爷爷再没有说话。许多年后，我依然记得那个黄昏，记得黄昏里爷爷的形象，记得爷爷的落寞与凄凉。为此，我不能原谅我的父亲。我没有想到，我在不能原谅父亲的同时，走上了一条和父亲一样的道路，就像我的父亲和他的父亲一样，父与子的紧张关系，就这样传承了下来。
我一直觉得，我和父亲前世肯定是仇人石首祠堂家谱族谱。父亲也曾说过，他一定是前世欠了我的，这一世，我是讨债来了。因此，在父亲和别人的交谈中，我被塑造成了“讨债鬼”。可父亲显然不甘心这样，他想用他所谓的教育方法，把我教育到正确的道路上去。而在当时我的想法里，前世我一定是个恶霸地主，而父亲是曾受尽我盘剥的长工，所以这一世要让我做他的儿子，受他的指责、约束和打骂。每次和父亲争吵之后，父亲总是痛心疾首地对我说：“养儿方知父母恩”，又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只有不孝的儿女。”我像反感父亲说他九岁就自立一样反感这两句话。我觉得父亲这句话太霸道，不能因为你是父亲，你就永远是对的，我是儿子，就永远是错的。其实现在想来，我当时不单单反感父亲说这样的话，我对父亲的反感是全方位的。觉得父亲一无是处。
父亲为我取名世孝，“世”是我在家谱中的辈份石首祠堂家谱族谱。“文明言永昌，先昔世泽■。”这是我家谱中的辈份，泽字辈后是什么我不记得了。写此文章时想打电话问问父亲，想想还是作罢，决定用■代替。我觉得，■在这里，有了某种象征的意味。象征一种传承的缺失与中断。我父名昔文，二叔名昔红，三叔名昔华，堂叔们还有昔武，昔……我的父辈是昔字辈，我是世字辈，我们兄弟都按世字辈取名，世忠，世孝，世平，世义……而我的侄子辈里，再无按族谱取名。王祥，王静，王子零，王……我们的后人，将像我连外公外婆的名字都不知道一样，无法探寻父系的根源。而昔字辈后面的世字辈，是从父亲那里继承的血脉和辈份，表明着来自父亲这一脉的香火传承，无论为敌为友，我的血脉里流着父亲的血，流着几百年前从山西大槐树下过来的王氏先人的血，流淌着三千多年前那个叫着姬发的君王的血；父亲为我取名孝，孝字，表达了父亲期望我成为一个孝子的愿望。《孟子#8226;离娄上》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十三经注疏》中在“无后为大”下面这样解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无后为大。”我的父亲自然不知道这么多，可他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句古训。为此，父亲曾深感忧虑。父亲与母亲结婚后，先后生下了三个女儿，我大姐美珍，大姐之后有个女儿夭折了，然后是翠珍。我的父亲遵守着祖宗传下的规矩，有女不能算有后，女儿们连享用“世”字的资格都没有。直到一九六九年，我的兄长出生，父亲才长吁了一口气。当然，我这样说，有想象的成份，而事实是，父亲对我兄长的爱，显然要甚于姐姐们许多。兄长出生后，大姐、二姐的任务就是专门带我的哥哥，她们的弟弟。稍有不慎让我哥哥受了委屈，就会招来父亲的责骂。我在成年后，还不止一次听大姐谈起因为没带好哥哥而挨父亲打的事。这样的情形，据说直到我出生后，才略有好转。有了两个儿子，父亲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了。后来又有了小妹，这一次父亲把“世”这个字恩赐给了小妹，为小妹取名世珍。平时以“幺姑”称之。爷疼长子，娘爱幺儿。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着他的长子，母亲却分外宠爱着我和小妹。
我和父亲度过了短暂的几年亲密时光，待我稍大一点，便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父子之战石首祠堂家谱族谱。我很愿意回味和父亲有过的短暂的亲密时光，可那些记忆大多发生在我六岁之前，因此还留有模糊记忆的便很少了。我记得冬天的晚上，父亲教我唱“我是一个兵，癞子老百姓，革命战争考验了我，打倒解放军”。我一直不能理解这歌词，“癞子老百姓”倒好理解，那时农村的卫生条件极差，长癞子的人很多，我的妹妹就长了一头的癞子，可为什么要“打倒解放军呢”？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歌词是“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革命战争考验了我，打倒蒋匪军”。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光，还有一个亲密的记忆，是我五岁时，跟随父亲一起去镇上的剧院看了一场舞台剧《刘三姐》，结尾时，穆老爷被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砸死了。我不能理解，每演一次戏，就要死一个人，那谁还愿意演穆老爷？父亲没有回答我，只是摸着我的头笑笑。父亲的这个动作，让我多少有点受宠若惊，也许是父亲极少用这样亲昵的动作表达他对孩子们的爱吧，这个摸头的动作，在我童年、少年的记忆中，就显得弥足珍贵，以至于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忆犹新。记得还有一次，父亲外出办事，回家时，顺道在路边掐了一把野蔷薇的嫩刺带回来给我们吃，在饥饿的年代，那绝对是滋养过我童年最为难得的美食。除此之外，我搜肠刮肚，实在找不出还有什么深切的，能体现父子间曾经有过亲密时光的佐证。而对于挨打的记忆，却是随手可以举出一箩筐。
父亲说：不打不成材石首祠堂家谱族谱。
父亲说：棍棒底下出孝子石首祠堂家谱族谱。
父亲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石首祠堂家谱族谱。
父亲甚至有些绝望了：你狗日是属鼓的石首祠堂家谱族谱。
我不知道，少年的我有多么调皮，有多么讨人嫌石首祠堂家谱族谱。俗语云：七八九，嫌死狗。我就属于那种能嫌得死狗的孩子，而且不只局限在七八九岁。我把堂兄的头打破了，堂兄扬言：“么子亲戚亲戚，把亲戚拆破算了。”为此，我被父亲猛抽一顿，罚跪半天，不许吃饭；我不上学，偷偷去游泳，又被父亲狂扁一顿，外加罚跪到深夜，以至于生在水边的我，直到初中住校脱离了父亲的势力范围后才大胆学会几式狗刨；我在外面和同学打架，被打得头破血流，天黑了才敢回家，天没亮就溜去学校，直到头上的伤口长好，最终被父亲知道，还是补了一顿打；我和同学打架，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结果同学的父亲打上门来，我再挨一顿揍；父亲把用竹条抽我屁股戏称为“竹笋炒肉”。在我们兄妹中，我大抵是挨打最多的孩子。我的两个姐姐很懂事，性格也极内向，平时温婉少言，勤劳持家，父亲骂她们时多，打她们时少。我哥哥不像我这样是个惹祸精，挨打多的，除了我就是小妹，可我妹妹比我聪明，看见父亲去拿“竹笋”她就跑，有时父亲拿着棍子绕着我们住的山追一个圈，父亲追，小妹就跑。父亲停下来，小妹也停下来。气喘吁吁的父亲大声骂着，“你这个砍老壳的，你有本事不回来，回来我打死你。”可妹妹再回来时，父亲的怒气已消。父亲从来不搞秋后算账，这一点小妹摸得很清楚。可我不一样，父亲打我时，我站着不动，任父亲打。任父亲打也罢了，我偏偏还嘴硬，说，“你打呀，反正我的命是你给的，打死我算了。”父亲说，“你以为老子不敢？打死儿子不犯法。”父亲还举出了一堆父亲打死儿子大义灭亲的典故，不过都是发生在不知哪朝哪代的传说，对我没有威慑力。
有些惩罚于我，是罪有应得，可有一次，我和堂兄、堂妹们一起在水边玩，堂妹掉进水里了，堂兄们都吓傻了，不知所措，只有我大声呼救，我爷爷听到呼救声赶来时，堂妹已沉入水中，若再晚一点，堂妹小命难保石首祠堂家谱族谱。我觉得我是有功的，可我的堂兄却说是我将堂妹推下水的，父亲扬言要打死我，吓得我躲在一蓬荆棘丛中不敢回家，后来迷迷糊糊在荆棘丛中睡了一晚。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尝到被冤枉的滋味，而且遇到了一个不容你分辩的执法者。这件事，给我的童年留下了极大的阴影，也是从这件事后，我开始做噩梦，每天晚上做相同的梦，做了十多年；我还记得，大年三十，孩子们都在撒欢玩耍，而我却被罚去野外拾满一筐粪才能回家吃团年饭，原因是我期末考试的成绩不理想。为了完成任务，我从别人家的粪坑里偷了一筐粪，没想到英明的父亲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把戏，说老子晓得你不会老老实实去拾粪，自然，我受到了更为严厉的惩罚……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记住了这么多挨打的往事，而且记忆如此的深刻。如今我回忆起这些往事时，心里涌起的，全是幸福与温暖，这是我与父亲几十年父子情最为生动的细节。而在当时，每一次挨打，都在我的心里积累着反叛的力量。还没有能力反抗父亲，我所能做的，就是摆出一副不服气的架式，任凭父亲将竹条抽打在我的身上。跪在地上几个小时，我也不会服软认输。这让父亲更加的恼火，对我的惩罚也更加严厉。父亲打骂我时，母亲是不能劝解的，若是劝解，父亲会连母亲也一起骂。父亲说，老子不信收拾不了这个油盐不进的枯豌豆。母亲能做的，就是偷偷拿一个枕头垫在我的膝下，让我跪着舒服一点。父与子的战争，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称打击。我只有挨打的份，而没有丝毫反击的能力。可是我在积蓄着力量，我梦想着早一天长大，长大了，就可以和父亲分庭抗礼了。
多年以后，我也为人父，有一天，女儿突然对我说，爸爸，我不想长大石首祠堂家谱族谱。我问女儿为什么，女儿说，长大了，就不幸福了。我想起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最大的梦想就是快点长大。
我还没有长大，庇护着我们兄妹的母亲就去世了石首祠堂家谱族谱。那一年，母亲三十八岁。我读小学五年级，小妹才八岁，哥哥和二姐都在读初中，喂猪做家务，都压在了大姐的身上。父亲拉扯着我们五个孩子，那几年，家里显得清冷而凄惶。父亲变得温和了一些，一家人在一起时，有了点相依为命的感觉。母亲的去世，也让我们兄妹五个仿佛一夜间长大了。大姐是没有上学读过书的，自然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很快，二姐初中毕业后，也回家务农了。接着哥哥也不上学了。那时，我经常能听到一些我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在经过我们家门口时发出的赞叹——
说：这就是昔文的几个伢们石首祠堂家谱族谱，没有姆妈，伢们一个个还穿得干干净净；
说：石首祠堂家谱族谱你看他们家门前收得那个干净；
说：看那菜园子石首祠堂家谱族谱，菜长得极喜欢人，没妈的孩子早当家；
说：唉石首祠堂家谱族谱，又当爹又当妈，不容易！
每当听到这样的话，我的心里就会发酸，会有一种莫明的屈辱感石首祠堂家谱族谱。读初中后，我渐渐能体会到父亲的艰辛，觉得父亲是真了不起的，我也在心底里发下誓愿：要带着我这个贫穷的家庭走向富裕。可这并不代表我和父亲的关系开始走向了和解。比如，邻居们当着父亲的面夸奖我们姐弟。
说：你的这几个伢们个个懂事石首祠堂家谱族谱。
父亲说：懂屁事，没一个成器的石首祠堂家谱族谱。
说：我看世孝将来能上大学石首祠堂家谱族谱。
父亲说：上农业大学，摸牛屁股的命石首祠堂家谱族谱。
说：世孝长得好，将来不愁说媳妇子石首祠堂家谱族谱。
父亲说：鬼才看得中他，打光棍的命石首祠堂家谱族谱。
说：你不愁啊，再过几年，伢们大了，你就退休享福了石首祠堂家谱族谱。
父亲说：老了不像《墙头记》里的那样对我就阿弥陀佛了石首祠堂家谱族谱。
那时正在放电影《墙头记》，讲两个不孝儿子的故事石首祠堂家谱族谱。
父亲把他对儿女的贬损看成是谦虚石首祠堂家谱族谱。可我听了很是不满。我觉得父亲把我们和《墙头记》里的不孝儿子相比，是对我的侮辱。我觉得父亲一点也不了解他的孩子，为此我甚是讨厌父亲那所谓的谦虚。有一次，当父亲再次在别人面前谦虚时，我终于忍受不了，大声地吼叫了起来。父亲那次倒没生气，只是说，“你要真有出息，那就是我们老王家祖坟冒青烟了。”我说，“你等着瞧。”父亲说，“我还看不到？你能出息到哪里去？”现在我知道了，父亲当时心里其实并不这样想，父亲也认为他的孩子们是懂事的，也认为他的孩子们将来会有出息，可嘴上偏偏不这样说。多年以后，我和父亲小心地谈到这个问题，父亲说，请将不如激将。原来父亲是在以他的方式激励我们。
父亲本来话就不多，母亲去世后，父亲更加沉默寡言石首祠堂家谱族谱。他的心里装着五个孩子的未来。他有操不完的心，为了我们这个家。可父亲从来不与我们沟通，不会告诉我们他的想法。我和父亲总是说不到一块，我们兄妹几个，都和父亲说不到一块儿。吃饭时，父亲坐在桌子前，我们兄妹就端着饭碗蹲在门外吃，父亲吃完下桌子了，我们呼拉一下都围坐在桌前。有时我们兄妹有说有笑，父亲一来，大家就都不说话了，我们兄妹无意中结成了一个同盟，用这种方式孤立着父亲，对抗着父亲。时至今日，我也无法想象，当父亲被自己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孩子们孤立时，心里是什么感受。后来我出门打工，也为人父了。真的如父亲所说，“养儿方知父母恩”，我开始忏悔了，回到家里，吃饭时，我会和父亲坐在一起，我吃完了，也会继续坐着等父亲吃完饭。虽说有那么一点别扭，有那么一点不习惯。可我开始懂得了反思，也试图去理解父亲，父亲是爱他的孩子们的，只是父亲不懂得怎样去表达对孩子们的爱。从记事起，到现在，我快四十岁了，还从没有听父亲夸奖过我，鼓励过我一次。对欣赏的缺失，深深地影响了我对孩子的教育方式，我要把我未从父亲那里得到的夸奖，鼓励，欣赏，都给我的孩子。我几乎很少批评我的孩子，从小对她实行的是激励式教育。去年冬天，父亲到东莞小住，见我一味地夸奖孩子，很是看不惯，认为这样容易养成孩子骄傲的品行。这时我已经能和父亲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讨论教育孩子的问题了，我批评父亲不懂得给我们兄妹们爱，父亲坚持说我这是溺爱。父亲认为我一个初中生，今天能成为作家，是他教育成功的实证。父亲不知道，在欣赏中长大的孩子和在贬损中成长的孩子，内心深处有着多么大的不同。如果将我和女儿都比着一棵树，我想我是一株在石缝里艰难长出的荆条，虽说材质坚韧，可扭曲，变形，而女儿却像一株白杨，长得自由、舒展，天性没有被压抑与扭曲。我与父亲对子女的爱是一样的，我们殊途同归。
父亲拉扯着我们五个孩子，可那时，我不能体会到父亲的艰辛，更体会不到父亲对我的期望石首祠堂家谱族谱。父亲是希望能在他的儿女中出一个大学生的。这希望首先寄托在我哥哥身上。我哥哥读书很用功，学习成绩也很好，可不知为何，平时成绩很好的哥哥，中考却考得一塌糊涂，以至于老师都深感惋惜。父亲希望哥哥复读，老师也希望哥哥复读，可我哥哥死活是不肯读书了。那时我妹妹读完小学四年级，也不肯读了，于是父亲的希望便寄托在了我的身上。小学升初中，全乡五所小学，我考总分第一。父亲知道了这个消息，没有夸我，可我知道，父亲对我寄予了厚望，希望我将来能上大学跳出农门。
然而我终于让父亲失望了，上了初中，我的代数、几何、英语出奇的差石首祠堂家谱族谱。这几门功课考试从来没有超过五十分。初三那一年，我几乎没怎么上英语课，不是我不想上，是英语老师不许我听他的课，英语老师语重心长地劝导我别浪费父母的钱了，与其这样在学校混时间，不如回家帮父母种田。我亦深觉英语老师言之有理。初中毕业，我回家务农。父亲劝我去复读，父亲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真想不通，我那只读过两个半年私塾的父亲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老话。父亲居然还知道“卧冰求鲤”，更有甚者，父亲还知道“伤人乎，不问马”，知道孔子叫孔丘，知道孔子也不知道是早上的太阳离我们近还是中午的太阳离我们近。后来我想，这可能是当年“批林批孔”所做的一点点“国学普及”吧。这是闲话。当时父亲请来了我最尊敬的叔叔，还有本家的一位德高望重的爷爷劝我去复读，我实在对上学没了兴趣，也作好了被父亲狠揍一顿的准备，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次父亲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劝我无果之后，也尊重了我的选择。相反，较长的一段时间，父亲对我说话都有一些低声下气，甚至小心翼翼。父亲以为我一定为没有考上高中而伤心欲绝，父亲不忍在我的伤口上撒盐。我度过了一段难得的幸福时光。
这年，收完秋庄稼，农村就闲了石首祠堂家谱族谱。其时打工潮还没有兴起，乡村里许多像我一样辍学的孩子，一到冬天就成了游手好闲的混混。我在小说《少年行》中曾描写过这一段生活。就像小说中描写的那样，我整天游手好闲地混过了一个冬天，第二年春天，父亲相信我心灵的伤口已经痊愈，父亲说，“从今年开始，要给你上紧箍咒了，这么好的条件供你读书你不争气，也怪不得我这做老的了，从今年起，你老老实实在家里跟我学种田。”于是这一年，我像个实习生一样，跟着父亲学习农事。清明泡种，谷雨下秧，耕田耙地，栽秧除草，治虫斫谷，夏收秋种……从春到秋，几乎没有一天闲。忙完水田忙旱地，收完水稻摘棉花。好不容易忙完这些，又要挑粪侍弄菜园。冬天到了还要积肥。沉重的体力活，压在了我的肩头，那年，我十六岁。父亲对我说，“要你读书你不读，受不了这份苦吧，受不了明年去复读。”而我想到读书要学英语，还有那让人脑袋发麻的代数、几何，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父亲于是开始叹息，说他那时是如何的会读书。我反驳，说那时只读“三百千”，我要搁过去，也能考个秀才举人，说不定还能中个进士呢。因为整个初中时期，唯一能引以为豪的是我的语文成绩，作文总是被当作范文贴在墙上。父亲说，那我还会打算盘，你可会？我哑口无言。
遵祖宗二家格言，曰勤曰俭；教子孙两行正路，惟读惟耕石首祠堂家谱族谱。父亲恪守着这样的古训，认为即然他的儿子成不了读书人，那就当个好农民吧。父亲常说，你连耕田都学不会，将来我死了，你的田怎么种哟？我不满意父亲的唠叨，说车到山前必有路。那时我十六岁，个子比父亲还高了。和父亲说话，像吃了枪药，常常是父亲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我呛了回去。父亲就不再说话，发一会呆，然后长叹一声。我和父亲的战争态势，随着我的成长，渐渐发生了变化。由过去的力量悬殊的不对等打击，变得渐渐有点旗鼓相当。父亲还是骂我，可我总是要还以颜色，表现出我的反感与不满。
那时我迷上了武侠小说，只要有一点空闲，我就捧起小说看石首祠堂家谱族谱。这也是父亲无法忍受的。父亲说，让你读书你不读，现在回家种田了你又读得这么起劲，根本就是想偷懒。可我不管这些，只要有一点空，只要脱离父亲的监管，我就看小说。看完金庸看梁羽生，看过梁羽生看古龙……三侠、七侠、说唐、说岳……一集不拉地看完了在《今古传奇》上连载的《玉娇龙》和《春雪瓶》。为此误了许多事，父亲在多次教训我无果后，也只好长太息而听之任之了。一日，我心血来潮，写了篇千字文，投给《石首报》的文学副刊，没想到半个月后，居然接到了用稿通知，让我用方格稿纸抄正后再寄给编辑部。听说儿子的文章要发表，好久未露出过笑脸的父亲，脸上终于有了难得的笑容。我记得那次父亲带着我，找遍了调关镇的文具店，终于找到了编辑要求的方格稿纸。文章发表了，我拿到了六块钱稿费。最重要的是，我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的事，很快就传遍了小小的南湖村。我写下了第二篇小散文《喊魂》，记我童年生病时母亲为我喊魂的事，这篇散文也顺利的发表。这之后，父亲不再反对我看书。再有什么农活，能不叫上我的，父亲便不再叫我。父亲说，你什么也不用做，就好好写你的文章吧，写好了，将来和朱老师一样。父亲说的朱老师，是我们村小学的老师，因为给石首广播站写过几篇广播稿，后来就调到乡政府当文书了。父亲希望他的儿子也能因此改变命运，可我却再也没有写出一篇文章。父亲生气了，说你真是要气死我，你是存心和我作对是不是？不让你写时，你偷着也要写，好好让你写，你又不写了！
可笔在我的手中，我不写，父亲除了生气，也无可奈何石首祠堂家谱族谱。那时我的梦想并不是当作家。我梦想着当画家，这个梦想来自于我叔叔的熏陶。我叔叔是小学老师，村里公认的才子，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会画迎客松，画桂林山水，家里还有一本《芥子园画谱》，我没事就会去偷看。叔叔还会好多种乐器，月琴、口琴、风琴、笛子、二胡都拿得起。叔叔对我父亲说，世孝这伢不是个种田的命，得帮他寻一条出路。我父亲对我爷爷没有好脸色，可却极尊敬他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父亲说，死伢子不听话得很。叔父说，让他去当兵。能写会画，去部队，也许能混出个人样来。我也对当兵颇有兴趣，然而验兵时，从小患有鼻炎的我无法靠嗅觉准确分辩出水、酒精和煤油。体检第一关我就被淘汰出局。叔叔又为我想了另外一条出路，找个师傅去学工艺美术。那时农村盖新房流行在堂屋里挂中堂画。父亲觉得这也是条出路，结果，我意外的成为了小城最有名的画家王子君先生的学生，跟着先生学习了几个月的素描，学画工笔花鸟。先生的根雕很有名，于是我没事便背了锄头到处刨树根，一次为了刨树根，把人家的田埂刨塌了，被人臭骂一顿。我经常背着个画夹到处写生。去十几里外的桃花山买回一堆树根搞根雕，用村里人的话说是不干正经事。我学了几个月，根本画不来中堂，有时装模作样找人当模特，坐上一个小时，画出来的头像，给人看，要过猜才能勉强猜出画的是谁。我在房前屋后的山林里挂上许多木牌，上书“禁止打鸟”。我用油漆把我家的椅子都画上颇具表现主义风格的怪物、狰狞恐怖的眼睛。除了我觉得这些桌椅“很艺术”外，谁看了都觉得瘆得慌。父亲反对我搞根雕，说那东西又卖不了钱，拿了斧头要劈我的树根。我说父亲不懂艺术，只学过三个月素描的我，俨然把自己当成艺术家了。而对于耕田种地，我却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大姐嫁人了石首祠堂家谱族谱。接着二姐也出嫁了，二姐出嫁和哥哥结婚在同一天，父亲也算是敢于新事新办了。哥哥结婚后，很快就和我们分家另过，父亲便不再过问哥哥的事。热闹的一大家子，只余父亲，我和小妹。有些冷清。父亲此时最大的愿望有三，一是盖三间红砖房，这一段我在散文《小民安家》中有过详细的描写，此处不赘述；父亲的第二个愿望，就是能为我说一门亲事；父亲常说，等你结了婚，世珍出嫁，我就完成任务了，也好给你妈有一个交待了，到时我不管你们，也不烦你们了，我一个人守着门前那一片果园过日子。父亲这样说时，我心里是很烦的，觉得父亲小看了我，我这儿子再怎么不济，不至于连赡养老人的义务都不尽。我顶撞父亲，说你那片果园还不够亲戚邻居的孩子吃。父亲做出很认真的样子，说，天干无露水，老来无人情，到时连你的伢吃我的果子也是要钱的。我知道父亲只是说说，父亲好面子，哪里做得出这样的事。父亲的第三个心愿，自然是小妹能嫁个好人家。在几个孩子的婚事上，父亲再一次显示出了他的专制。大姐的婚事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自然是较让父亲省心的。我二姐和小妹，年轻时都是村里数得着的美女，用父亲的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父亲觉得他有责任帮女儿把好这一关。
二姐的婚事，一开始就遭到到父亲的强烈反对石首祠堂家谱族谱。父亲并不是反对后来成为我二姐夫的那位青年木匠，青年木匠手艺不错，人也还本份，小伙子长得也精神，更重要的是还写得一手好字。当然，这个写得一手好字，仅限于我们乡村的审美。父亲不满意的是青年木匠的家庭，自然也不是嫌贫爱富，青年木匠的家庭还算富裕，比我家强得多。父亲不满意的是青年木匠家的家风，觉得那一家人有点虚浮，做事不踏实。我也没有想到，一惯文静内向的二姐，用激烈的方式表达着她对父亲的不满。二姐把自己关在家里哭了半天之后，选择了自杀。幸亏当时家里没有农药，二姐喝下了大量的煤油。二姐的自杀，对父亲的打击和震惊是巨大的。之后，父亲不再反对二姐的婚事，也不敢再用过重的言语苛责我的二姐了。父女的关系，也陷入了一种紧张、小心翼翼的状态。二姐出嫁那天，临出门时，给父亲下了一个长跪。二姐哭了。父亲也哭了。我跑到山顶，看着接我二姐的车远去，泪如雨下。我以为二姐是怀着对父亲的恨离开这个家的，我以为二姐用一跪斩断了父女二十多年的感情。可是我错了，二姐出嫁之后，父亲对二姐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二姐对父亲的态度也同样发生了一极大转变。我想，二姐出嫁之后，父亲和二姐一定都在许多的夜晚思念过对方，二姐会想起父亲的养育之恩，想起母亲去世后父亲的艰辛，二姐有了自己的孩子，正如父亲常说的那样，养儿方知父母恩。父亲呢，我只知道，许多的夜晚，父亲和衣躺在床上，很久，很久，然后用一声沉重的叹息结束一天。父亲一定是后悔了，后悔没有给这个早熟、懂事、坚韧、勤劳的女儿多一些理解，少一些言语上的伤害。现在，二姐出嫁二十多年了，她的孩子都已成人外出打工。我也目睹了这二十年二姐所过的日子。我不知道我的二姐是否幸福，最起码，从我的角度看，我觉得二姐不幸福，那个青年木匠，我的二姐夫，没能好好爱我的二姐。这一切，父亲都看在眼里，可父亲再没有对二姐和二姐夫的生活多说一句什么。父亲说，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命运总是惊人的相似，同样的事情，在小妹的身上居然重演了一次石首祠堂家谱族谱。当年一头癞子的小妹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时，一位青年教师走进了小妹的生活，青年教师聪明，帅气，读过我们县最好的高中，能言善辩，才华出众。从某些方面来说，他和小妹是很般配的一对。可他们的爱情，同样遭到了我父亲的强烈反对。父亲甚至不许那个青年教师到我的家里来。父亲反对的理由很简单，他觉得青年教师的父亲不成器。父亲深信那句“有其父必有其子”的古训，并反复用这句话提醒我妹妹。然而小妹深爱着那位青年教师。小妹的性格和二姐相反，二姐外柔内刚，小妹却是个烈性子。她不会像二姐那样选择用死来对抗，而是坚定地和青年教师交往，非他不嫁。我坚定地站在了小妹这一边。青年教师来我家，父亲不理他，而我却热情地接待他。二比一，我和小妹终于战胜了父亲。父亲说，你们都大了，你这当哥哥的作了主，我也不说什么了，只是你们将来别后悔。
小妹出嫁时，我在南海打工，没能回家石首祠堂家谱族谱。那天，故乡下大雪。南海也很冷。我想到那天我的妹妹出嫁，从此她的生命中，将有另一个男人用心爱她，照顾她，感到很欣慰，也有一些伤心。我们兄妹几个中，我和小妹的感情最亲密。我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姐姐哥哥们给我的爱，也觉得自己对小妹的幸福有着天职。我还记得，出门打工那天，是正月十二，小妹提前包了元宵，兄妹俩人吃着元宵，小妹说，哥，多吃几个，这一出门，再难吃到家里的饭菜了。我也说，我在外站稳了脚跟，就把你接出去。我的潜台词，觉得这个家是一个让人窒息的牢笼，现在我成功地逃离了，而把我亲爱的小妹留在了家中，我迟早有一天要救小妹出去。而事实上是，许多年来，我这做哥哥的流浪在外，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混得并不如人意，更不用说照顾小妹了。我觉得我唯一对得起小妹的，是帮她嫁给了她喜欢的人。妹妹出嫁后，父亲接受了这一现实，他对小女婿一样的疼爱，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仿佛过去的对立统统不曾存在过。妹妹和二姐一样，出嫁后仿佛变了个人，和父亲开始有说有笑，回到家，吃饭自然是坐在一桌。后来小妹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和青年教师一起在外面打工，东莞，中山，深圳。青年教师迷上了赌博，据说还在澳门的赌场赌过，欠了许多的债。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不想对妹妹的婚姻和家庭论是道非。前不久我出差去北京，在火车上接到妹妹发来的短信，妹妹说她回家了，准备离婚，妹妹说她想要孩子。我说你带着孩子，怎么生活？妹妹回，总会有办法的。我说，不管你选择什么，我都支持你。那一刻，我想到了父亲。我想，也许当年我错了，父亲是对的。也许，我们谁都没有对，谁都没有错。可我知道，此时此刻，还有一个人心里和我一样难受，甚至比我要难受得多，那就是我已年迈的父亲。
多年的父子成仇人石首祠堂家谱族谱。如果不是我出门打工，和父亲有了空间上的距离，我和父亲的战争，也许还会升级，更不会像现在这样得到化解。我和父亲关系最为紧张的是一九八七年到一九九二年，那段时间，我们对于任何事情的看法都有分歧，记得有一次，村里通知，说荆州地委行署要来我们村检查计划生育，村里下了通知，谁也不许乱说话，如果乱说，家里有学生的要开除；种地的，要把地没收，总之是下达了封口令。这个封口令让血气方刚的我和我的几位同党深感不满。我们叫嚣着，说每个孩子都有上学的权利，谁也无权开除，并扬言要去告状，要揭发我们村的黑幕。地委检查组的人来的那天，我们一行人守在村部，做好了“告御状”的准备。也是不凑巧，地委的人在来我们村的路上，接到通知，说是邻村因计生工作不当，出了人命，于是地委的人直奔邻村而去。事后，村里的领导开始秋后算账，几位干部来到我家质问我，我当然是跳起来和他们对着干，并扬言，他们要是敢整我，我就把村里的事到报社。干部说，好，你狠！将来总有一天你会落到我们手上。我说你放心吧，不到法定年龄我不结婚。干部说，你敢保证你头胎就生儿子，我说生儿生女都一样，我只生一个。干部认为我说大话，虽说不至于没收我家的土地，可对我甚为不满，本打算来教训我一下，出一口气以儆效尤，谁知碰上我这样的“二百五”。父亲深为我感到担心，怕我将来在村里没法混，被干部穿小鞋，便大声喝斥，教训我，让我认错。我的叫声比父亲的声音还要大，我觉得我是正确的。父亲气极，随手抓起一把椅子砸向我，我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站在那里不动，说，砸啊，你砸死我我也没有错。村干部并没有去夺我父亲手中的椅子，父亲手中举起的椅子终于是向我砸下，正砸中我的肩膀。肩上的痛是次要的，我觉得这一椅子，砸碎了本来就脆弱不堪的父子之情。我离家出走了，而且一走就是一个多月，我跑到县城一位开餐馆的同学家，同学家做鱼糕鱼丸卖，我给他们当帮工，杀鱼，打鱼糕。眼看要过年了，父亲让小妹来县城找我，我才回家过年。
那时我觉得我们家庭的贫穷，是因为父亲不会持家造成的石首祠堂家谱族谱。父亲只会死种地，而我却总是想着搞一些新的实验。并在深思熟虑之后，向父亲的权威提出了直接地挑战，说，从明年开始，我来当这个家。父亲冷笑，告诉了我家庭的财政赤字是多少，我吓得打了退堂鼓。不过父亲倒是变得开明了许多，父亲会用商量地口吻对我说，我想把“七斗丘”种棉花，你看么样？明年“八亩围子”就不栽两季稻了，搞双抢忙不过来。“七斗丘”、“八亩围子”都是我家土地的名字，就像我们每个人都有名字一样，家里的每块地都有名字。“尖角子”、“徐家围”、“窑场前”、“机屋后面”……父亲规划着每一块地。这在之前是少有的，之前种什么不种什么，父亲从不会对我们说，我们只要跟着干活就行。自从姐姐们出嫁，哥哥结婚后，父亲的脾气变了许多。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父亲有些巴结我们的意思。可是父亲和我们的商量，就像现在所谓的一些“征求意见稿”，我们就算提了意见，也基本上要被父亲否决。可不管怎么样，父亲意识到他老了，而他的小儿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似乎也在有意煅炼我。
八十年代末，政府也大力提倡农民成为专业户，高音喇叭里每天都在播着专业户致富成为万元户的故事，而我正劲头十足，跃跃欲试，父亲也有些动心了石首祠堂家谱族谱。为了发家致富，我开始种食用菌，父亲的劲头似乎也被我带动起来，有时还会给我打打下手。可父亲对于科学，总是有那么一些心不在蔫，比如种食用菌要用上好的稻草，父亲会说，好草要喂牛的，只给我不好的草，并认为好草坏草都是种菌；比如我说要酒精灯来用做消毒，父亲认为消不消毒都一样。结果我种的食用菌全是杂菌。我认为是父亲坏了我的事，父亲却责怪我学艺不精。父亲总是对我的能力将信将疑，对新生的事物既葆有好奇，又心存疑虑。食用菌种植失败后，我又想到去武汉学泡无根豆芽，父亲原则上同意了，可对我的支持却要打个折扣，于是我千里迢迢去武汉，只是买了一些资料和生无根豆芽用的激素便回了家。那是我第一次去石首之外的大城市，城市给了我一种全新的感受，所有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公共汽车顶上居然拖着一根大辫子，身上还画满了花花绿绿的广告，城市的街道纵横交错，我一次次走错了路，只好以黄鹤楼为参照物，一次次纠正我的错误路线。那时我做梦也没想过，有一天我会离开家，到武汉打工，到更远的南方打工，而且再也回不了家，成为一个飘荡在城乡之间的游魂，成为中国制造的制造者之一，并能用手中的笔，记录下这个时代一些不为人知的人与事，让历史的暗角里，也能照进一点微光。
还是说我和父亲的战争，学会泡豆芽之后，父亲对我的支持还是打了折扣，泡豆芽要有容器，我看中了家里的几口大缸，可要在缸底钻一个拳头大的窟窿，以便给豆芽沥水石首祠堂家谱族谱。那些大水缸，是父亲的宝贝。父亲坚决不同意我在那些缸底钻窟窿。父亲甚至说起了某一口大水缸是他和母亲从很远的地方抬回来的。父子俩为了几口水缸，再一次发生了冲突。最后只好是双方都退一步，父亲同意把几口大水缸给我用，可缸底的孔只能钻拇指粗细，这样万一豆芽没有泡成，水缸还能修复。我的失败，再一次证明了父亲的英明。那一段时间，我在家里不停地穷折腾，父亲嘲笑我，说你还说要当家，真让你当家，这个家只有越当越穷的。我也为自己的无用而深感不安，那时打工潮开始兴起，我想出门打工。目的地很明确——深圳。可我没有路费，那时我的手中长期是一文不名，最多时，手中的钱也没有超过二十块。可我意已决，知子莫若父，父亲知道我动了打工的念头，挡是挡不住的，父亲再一次用上了折中的办法，答应给我三百块钱的路费和生活费，可不许去深圳打工，而是去岳阳或者武汉，跟一个同学一起做分割鸡的生意。父亲还是不相信他的儿子，万一去了深圳，再混不好，水远山遥的，想回头都难。如果在岳阳或者武汉，毕竟隔得不太远，我随时可以回头。父亲卖掉了一头猪，作为我的路费，把家里最破的一床被子装进了蛇皮袋，送我出门时，说的最重要的一句话是，“出门看看也好，不行就回来，别硬撑着。”我却信誓旦旦，“不混出个人样，我绝不回头。”
出门打工后，我和我出嫁的姐姐们一样，开始觉出了父亲的好，觉出了父亲的不容易石首祠堂家谱族谱。我给在家里的妹妹写信，总是要问父亲好不好。妹妹给我回信，也会报上家里的平安。我们的信，都是报喜不报忧，而报喜时，也是把喜夸大了在报。父亲觉得儿子终于是出息了，我回到家里时，父子间，有了难得的亲密。记得有一次，打工多年的我回到家中，家里已没有了我的床铺，晚上，我和父亲睡在一张床上。我觉得很陌生，很别扭，也很温暖。我想父亲也多少觉出了一些不自在。父子俩都不说话，我不敢动一下，父亲也不敢动。我佯装睡着，很晚，很晚。父亲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我的脚上，见我没有反应，父亲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脚。温暖在那一瞬间把我淹没，我觉得我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是那个童年时，和父亲睡在一张床上，跟着父亲学唱“我是一个兵，癞子老百姓”的孩子。我不敢动一下，享受着来自父亲的关爱与温暖。我的泪水，打湿了枕头。我的脚终于是动了一下，父亲的手像触电一样，弹了回去。我渴望着父亲再次抚摸我的脚，可父亲没有。良久，父亲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我突然发觉，我不再讨厌父亲的叹息声，在外面流浪多年，历经冷暖后，我终于读懂了父亲沉重叹息里的爱与无奈。
我以为，我和父亲，再也不会发生冲突了石首祠堂家谱族谱。我以为我长大了，再也不会惹父亲心烦。可儿子终究是儿子，在外面受人冷眼，受人打击时，我也学会了隐忍，可是在父亲面前，我永远也学不会，我还是我，我不想压抑自己的情感。而父子之间微妙关系的真正转折点，是在我结婚之后。婚后，打工多年的我回到了家，再次做起了养殖发家的梦。我养了许多猪，为了这些猪，我再次和父亲发生了冲突。自从我结婚后，父亲心甘情愿地退居二线，什么事都不再作主，由着我来。两次争执，和从前，也有了很大的转变。一次是我想把菜园全部种上猪菜，父亲却一定要在大片猪菜中辟出一小片来种辣椒。父亲把我种好的猪菜锄掉，说他要种辣椒，在我们那里，没有辣椒，简直是没办法吃饭的。可我反对父亲在那块地里种辣椒，我说可以去另一块菜地种，父亲坚持，说他就要在这里种，似乎没有什么理由。父亲买来了辣椒苗，自顾自地栽他的辣椒苗。我生气了，说，你栽了也是白栽，今天栽，我明天就给你挖掉。父亲挥动着锄头，说你要是敢挖掉，老子就一锄头挖死你。我突然觉得，父亲还是从前的父亲，儿子也还是从前的儿子。不过父亲在说完这句话后，突然变得很伤感，不再言语，默默地栽完了他的辣椒苗，回到家中，发呆。我也并没有挖掉父亲的辣椒苗，可这件事，还是伤了父亲的心。好在我妻子从中打圆场，把我教训了一顿，看着我被妻子教训而不敢回嘴的样子，父亲笑了。说，一个猴子服一根鞭竿，孙悟空也怕唐僧的紧箍咒，这下终于找到一个治得住你的人了。还有一次，栏里的猪开始转入育肥期，这时要让猪多睡，由过去的一日三顿改为一日两顿，猪们开始不习惯，在栏里叫得凶。父亲看着猪们可怜，自作主张拿了青菜去喂，我觉得父亲不该干涉我科学养猪，于是把父亲说了一顿。父亲很委屈，一言不发，回到房间就睡了。父亲变了，过去强悍的父亲变得脆弱了，爱伤感了，他无法承受来自儿子的呵斥。我知道父亲伤心了。开饭时，让妻去叫父亲吃饭。妻去叫，父亲说他不吃，说他不饿。妻对我说，还是你去叫吧，于是我去叫父亲吃饭，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不饿。我投降了，从前父亲对我打骂时，我从来没有投过降，从来没有服过输，可现在，在父亲面前，我彻底服输了。我第一次自动地给父亲跪下，我说你不吃饭，我就不起来。父亲起来吃饭了。从那时起，我再不敢犯相同的错误。
父亲老了石首祠堂家谱族谱。老小老小。父亲变得像个孩子。
父亲再不骂人了，再不打人了石首祠堂家谱族谱。父亲变得平和了，慈祥了。
可我们兄妹一个都不在他身边石首祠堂家谱族谱。我们常年在外，也难得顾上父亲，除了给父亲寄生活费，实在没尽过什么孝道。父亲说他其实不需要钱，父亲需要的，我们却不能给他。父亲需要我们在身边，哪怕烦他，让他生气，也比看不到我们，听不到我们的声音强。好在，那些年，大姐一直在家，每月回家帮父亲洗一次被子，父亲的生日，端午，中秋，都会回家看看。这是父亲唯一能享的亲情。2004年，我的大姐突发心肌梗塞去世了。父亲一下子老了许多。父亲说，人生最大的不幸，都被他遇上了。少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女。次年春节，我把父亲接到深圳过年。父亲第一次来深圳，我的女儿子零天天陪着爷爷到处转，父亲像个孩子一样，陪孙女去公园钓金鱼，花了几十块钱钓到三条金鱼，又花钱买了一个鱼缸，和孙女兴冲冲地回到家里，那时我失去了工作，在家自由撰稿，文学刊物还没有开始接纳我的小说，发表极困难，差不多是在吃老本，经济状况极差，父亲却花了近百元，只是为了逗孩子开心。我再次数落了父亲。不过这次父亲没有生气，只是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也不辩解。我一走，他就和孙女一起喂金鱼吃食，爷孙俩笑得很开心。
父亲不适应深圳的生活，不小心把腰摔骨折了，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尽儿子的孝道石首祠堂家谱族谱。可父亲却惦记着早日回家，刚恢复好一点，就坐车回老家了。第二次来广东，是去年冬天。我正在写长篇，这时我已搬到东莞，有了自己的房子。父亲很开心，可女儿每天要上学，再不能陪着爷爷到处逛。父亲睡我的书房，我习惯早晨四五钟起来写作，轻手轻脚进了书房，父亲醒了，有时我写作，父亲就站在我的身后看我写，我觉得很不自在，说，你不要站在我的后面，后面站一个人，我怎么写作？父亲说，我又没有出声。我说没有声音也不行。父亲很郁闷。于是早早的起了床，到街上去转。中午吃饭时，父亲还没有回来，打他手机也不接，这下把我吓坏了，我怕父亲是生我气了，妻说，没事的，肯定是玩的忘记时间了。可是我莫明地感到不安，害怕父亲出事，吓得打了车，满街找，把父亲可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下午四点，父亲回来了，我劈头一句，你去哪里了！父亲笑，说玩到中午，就在外面吃了碗面。妻说，把你儿子吓坏了，到处找你。父亲说，我又不是小孩，还能跑丢了不成。妻说，你儿子怕你生气跑回家了。父亲笑笑，没说话。后来，我写作时，父亲不再站在我的身后，或睡在床上不出声，或轻手轻脚下楼，看电视，或是自己出去转。我也再不敢说父亲了。父亲很不习惯这种生活，没有人陪他说话，他把小镇都转遍了。我在写作长篇小说《无碑》，也没能陪父亲出去走走。
过年时，一家人围在电脑前看中央台给我录的纪录片石首祠堂家谱族谱。看到我说我出门打工时父亲对我说的那一段话时，父亲突然痛哭失声，不过很快又笑了起来。父亲说起了我小时候的一些事，说起我与别的孩子不同的淘气，在父亲的讲述中，我过去那些嫌死狗的往事，都成为了今天能成为一个作家的异秉。父亲说，你从小就与别的孩子不一样，我知道你会有出息的。
三十七年来，我第一次听见父亲夸我石首祠堂家谱族谱。
我说父亲您才读过两年私塾，却会写诗，要是多读点书，肯定能成为比你儿子出息得多的大作家石首祠堂家谱族谱。我说我曾在散文《小民安家》中专门写到您的诗呢。父亲也笑，说他看过那篇散文，父亲很为他的诗而自豪。
这也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夸奖我的父亲石首祠堂家谱族谱。
过完年，我继续写长篇石首祠堂家谱族谱。写完初稿的那一天，父亲比我还高兴。那天晚上，我开了一瓶红酒，和父亲对饮了几盅。父亲说，你的长篇写完了，我也要回家了。父亲不习惯住在这里，来东莞后，瘦了好几斤，三天两头打针吃药，父亲说他怕死在我家里，以后我女儿会害怕。父亲经常说到死，他变得怕死了。我说我们家的男人都长寿，我爷爷不就活到了八十三岁么。父亲坚持回家。送父亲上车时，我说明年过年再来吧，父亲很伤感，哭了。然而父亲一回到家，身体就好了，人又精神了。
故土难离，父亲与那片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地，已经是一个整体石首祠堂家谱族谱。而我，却成为了故乡的逆子，再也回不去故乡。父亲回去后，我想，从今年起，没事多给父亲打打电话。可一忙起来，就把打电话的事忘了。父亲就把电话打过来，问我好不好，父亲说，没有什么比看到孩子都好更能让他开心的事了。父亲说，你活一百岁，在我眼里，也是个伢。
这篇文章，在我的心里埋了许久许久，我一直不敢动笔石首祠堂家谱族谱。现在，我终于把它写下来。写我与父亲几十年为敌为友的往事。这是我们父子间的战争。分开了相互理解，相互思念，住在一起时，又免不了磕磕碰碰。在父亲面前，我永远是赤子。写作这篇文章期间，我连襟打来电话，诉说他的儿子不懂事，快把他气死了，希望我能劝劝。我笑笑。没两天，居然又接到我姐夫打来的电话，劈头一句就是，“他舅舅，你帮我说说云云，这孩子，真是要气死我了。”云云是我二姐的儿子。接下来，我姐夫就历数了他儿子的种种异端。我笑笑，劝姐夫，孩子大了，要放手，让他们去按自己的方式成长。并答应帮姐夫劝劝孩子。姐夫说，那就好，他就相信你，就听你的话。可是我却没有去劝。我相信，我连襟和他的儿子，我姐夫和他的儿子，终有一天，会走向理解、和解之路。父与子的战争，在天下众多的父子间上演着，这是人生的悲剧还是喜剧？可现在，今天，当我回忆起与父亲在一起的往事时，所有的战争，所有的冲突，都成为了我成长中最动人的细节，成为我与父亲今生为父子的最朴素的见证。我甚至想，这就是人生，许多的未知，要到多年之后回首往事时，才能觉出其中的奇妙。如果我们未卜先知，并把一切冲突与误解提前化于无形，那么我们的人生是否会因此而变得机械与冰冷？
多年的父子成仇人，多年的仇人成兄弟石首祠堂家谱族谱。诚哉，斯言。写下这些，献给天下的父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