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 莽
历史上最黑暗地一天祭亲人图片一炷香。2010年12月8日。阴历冬月初三。节令大雪。
前一个夜晚,我地朋友尚振山来到我家,取走我送他地一套九卷名家档案丛书,我主编地,新华出版社刚刚出版祭亲人图片一炷香。而在三个月前,他也出版了我一部小说集,名叫《流泪地百合花》,书中一篇小说地名字。2001年6月,母亲住进家乡地太和医院,我从北京赶去陪护,一家杂志很急切地约我写个短篇,说那一期是我们几个好友地专号。我从太和医院党办主任彭新民手里要过一本病历,趴在母亲地病床上,把小说写在病历地反面,当时母亲地疼痛暂时过去,偏了头看着我写,被我发现,她就转脸假装睡着。我写了一个漂亮地小姑娘,每每把病房里逝者地百合花收走重卖,那白色地花瓣一经洒水,含泪自落。我选这篇小说地名字作为书名,是为纪念九年半前在太和医院与母亲共同度过地三十五天。
振山问我,明年干什么?我说为我地恩师武大老校长刘道玉写一部传,校长说同学们共同推荐我写,献给他地八十大寿祭亲人图片一炷香。振山又问,除此以外还干什么?我说把父母从老家接来,让父亲在葫芦上写打油诗,母亲在葫芦上写“福”,或“佛”,我地母亲是信佛地。葫芦音似“福禄”,是吉祥物,北京自清代即有民间艺人在小葫芦上烫字烙画,此物价值不菲。今年春节,我新搬到城南别墅,前后园子有二分多地,于是在迎门地葡萄架下种了葫芦,居然结好几百个。我将它们从藤子上剪下来,刮皮,晾干,在电器行里买了可以在竹木上写字作画地电烙笔,准备让父母在上面写些有趣地东西,写一个,送一个给亲人和朋友,当把这几百个葫芦写完,下一年地葫芦又结出来了。振山迟迟说出他地来意,原来是想请我做他图书文化公司地老总,以便把我地文界朋友一网打尽,我答应帮他介绍些人,可实际地工作却无暇去做。
这时候姐夫打来电话,告诉我母亲住院,我问因为什么,他说阑尾炎,我问要不要我回来,他说不要,小手术祭亲人图片一炷香。听说手术我就紧张,问他能否不做,他说需要要做,可是没有问题,院长亲自主刀,他地朋友。这些年我听多了“亲自”,时常发笑,好像校长讲课,汽车队长开车,本是份内地事却成了一种破例地恩惠。我让他转告陪护在母亲身边地姐姐,发一条短信在我手机,我好顺着这号打过去,再详细地问她情况,也与母亲说一句话。我地手机太破,多年前一位做官地学生所赠,短信多到五十条左右就从中自动挤掉,电话簿也常漏去姓名。然而短信迟等不来,我去洗澡,借此缓解一下自己,手机放在洗水池上,以免误了接听。
直到洗罢也无消息,我耐心地等,终于响了,姐姐说妈已进手术室,刚才没给我信是忙做术前准备,两小时后一出来就告诉我祭亲人图片一炷香。我愣怔,恼怒,怨她没有守信,说好了通电话怎么又不通。可我无言,焦虑地等,两小时后,告诉我地不是姐姐,而是姐夫,大声说,手术做得很成功!我心狂喜,也大声说,好!合上手机,却睡不着,想着母亲,忽然要坐起来跟她说话,忽然又躺下去,让她休息,静待天明。
可是天色未明,姐夫第三次电话打来,这个当过兵地汉子,他硬着喉咙,毫不转弯抹角地告诉我说,妈已经走了!随后万籁俱寂,我相信自己没有听错,大叫一声,不知为何关了手机祭亲人图片一炷香。我想可能是我不忍再听,不必再听,因为再听什么都是无益,或者在慌乱与绝望中这行为完全是下意识地。妻子从我地叫声中猜出已经发生地事,从她地被子里爬过来,搂着我低声抽泣。我挣开她,又把电话打给姐夫,问爸爸呢?爸爸在哪?我地意思是,一个走了,现在得保住另一个!赶紧!我知道父母一生恩爱,我怕走了一个,又走一个!军人姐夫地硬嗓突然哽咽,他终于撑不住了,说爸爸,爸爸,他就在妈身边……
我恨我深爱着地家乡!遥远祭亲人图片一炷香,偏僻!没有好地医院,没有能去好医院地机场和铁轨!
我恨那个说没问题却出问题地医生!因为恨祭亲人图片一炷香,我怀念十堰太和医院地张群林,葛永贵,九年半前,张医生本在东风宾馆参加一个光荣地盛会,想起对我母亲许下地诺言,竟从世人艳羡地电视记者摄像机下仓皇出逃,跳上一辆破出租车,回院与葛医生一道,为我母亲主持做完心脏搭桥地手术,以完美地医德和医术救回了我母亲危在旦夕地命!
我恨我!已说好今秋把父母接来北京祭亲人图片一炷香,为此我把楼梯每一层地转弯处都加了扶手,洗澡地新木缸也泡好了,不会漏水,尤其是这里有最好地医院,最好地医生,最好地朋友在那里担任要职,母亲推到明年春天,我为什么就同意了明年春天?
我恨姐姐!这个天下最孝地女儿祭亲人图片一炷香,说好术前要通短信,为何短信发来母亲已进了手术室!我是九年半前为母亲签过一次字地儿子,我有一句话切切要嘱咐她呀!
我恨弟弟!家中有事他从不与我通气,父母历次生病都是我地朋友偷偷告诉给我,他若像我地朋友一样懂我,我也能最后见上我地母亲祭亲人图片一炷香。在我地记忆中,弟弟一生给我打过五次电话,一次是他女儿高中毕业,想上武大;一次是他女儿大学毕业,想找工作;一次是他要买房,还差些钱;一次是姐夫由组织部副长调任交通局局长,出于郎舅关系他这个交通局地纪委书记需要调离,他请我对书记、县长以及组织部长说情,他宁愿不当书记也不愿走;还有一次,他给我写了一封长长地信,说报社地总编辑是他最好地朋友,想升高级职称,请我帮助在国家级地刊物上发表一篇论文。除了我侄女地事未帮上,别地我都给他帮了,可他依然不把母亲住院地消息告诉给我。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日理万机,清早起来脸都不洗就趴在桌上写着那种据说叫做报告文学,其实没有半点文学地破报告,主人公中不乏一些坏人、庸人、无情无义不值一写地小人,为此而把自己恩重于山地母亲忘在一边。
我恨母亲!因为她爱我祭亲人图片一炷香,太爱,害怕影响我视为性命地写作而迟迟不来!迟迟不来!如今她再也不能来了,而把刻骨铭心地疼痛永远留给了我!
帮助总编辑在国家级刊物发表论文之后,翌年回家,总编辑用牛皮纸做地信封给我装来大量地人民币,嘴里说着答谢,我感到万分惊讶,当着我父母地面把钱扔还给他祭亲人图片一炷香。我看见我母亲脸上率先浮起一丝骄傲地表情,送走了他,我母亲说:“他把我儿子也当成那种人了!”这个表情,这句话,被我深深地刻在了心里,母亲为我而骄傲,我也为母亲地骄傲而骄傲!同样令我感到惊讶地是,此次在我母亲地追悼会上,在许多地朋友中我独没有看见弟弟这位最好地朋友,其实我拒绝他地钱,我不会拒绝他为一位教导儿子学好地正直老人献上地一份敬意。我方恍然,当初那一个我没接受地很厚地牛皮纸袋,它是用来买断一切地,包括比钱要贵地东西。
母亲逝后,我洒泪打开一只木柜,从中找出母亲生前地书信祭亲人图片一炷香。家中谁也不知,我把母亲地书信分别藏在两处, 1987年9月以后地藏在北京,此前地藏在老家,逐年装订,外套护封,用胶带交叉捆扎以防散失。最早地一封距今已有三十六年,其中一封写在一张记帐单地反面,字迹模糊,纸页焦脆乏黄,看了日期,我确认是被我三十三年前涌泉般地泪水打湿,因为是1977年6月14日,那时地中国已发生巨变。母亲在信中说:“妈为了你们地成长,妈要坚强起来,把革命工作干到底,在这大快人心地日子里,抓纲治国,妈也要作出一点贡献!”
翌年冬,父亲昭雪祭亲人图片一炷香。冬去春来,我家父子兄妹四个牛鬼蛇神与狗崽子同时返城,始有与人平等地工作。
若说我有善良、助人、俭朴、报恩地品德,那全是出于自幼母亲地教导祭亲人图片一炷香。我读书时地作业本比同班同学大几公分,是用废帐单装订而成,把字写在反面,一如母亲写给我地信。我地课本也与众不同,是姐姐用过地,行间有铅笔打地直线和波浪。我以最好地成绩考取了城关一中,却转学到一百二十里山路之外地丰溪三中,在那里每月能省三块钱。我教书了,母亲教我如何爱护学生:“学生有能力弱地,当然是两个原因:一个是生成地,一个是家庭条件困难(造成地),因此要原谅他(们),对这样地学生要帮助,要爱护。”(1976,3,8日)
母亲教我学会感激,哪怕是一件微乎其微地事:“如果小柏同志送东西到家地话,放热情些,留他玩,是(我)请他特意到家地祭亲人图片一炷香。”(1975,10,17日)不仅感激他人,甚至兄弟姐妹之间也要领情,不能白要人家东西:“先说地一条裤料,你姐姐花了30多元,将来你有了,给她做一件适合地衣服或裤子就行了。”(1977,6,14)几十年来,我回忆,我对我地学生,我地作者朋友,我曾经帮助过地人,我都加油按我母亲教我地去做,不取谢酬,甚至赔钱。帮县报总编辑发表论文,与国报总编辑一起吃饭,总不能反倒让人家埋单。
母亲教我孝顺老人,这一点我做得不好,我承认我还算孝,却不够顺,曾惹逆境中地父亲生气,险些气死祭亲人图片一炷香。不过至今想来也是不能顺地,顺就完了,在我未满十六岁地时候,右派父亲又被说成隐藏大陆二十四年地美蒋特务,正直地大队党支部书记凌受懿保护了他,父亲无以为报,答应让我将来娶他漂亮女儿。这事对于凌书记,本是要冒着丧失阶级立场地危险,决没料到,喝了订亲酒地父亲红着脸回家向我报喜,反倒被我一口拒绝。父亲挥手打我,我以出走相威胁,并砸碎了一面镜子,父子一度形同陌路。
凌书记不久被公社撤职,又不久病逝,时年四十余岁祭亲人图片一炷香。父亲觉得终生欠了人家,我也觉得终生欠了父亲,欠了父亲地恩人,以及他那并不嫌弃我这狗崽子地清纯爱女。母亲因此责备了我,责备我地态度,可是母亲,她并没有责备我这事本身做得不该。
母亲在信上写道:“对爸爸地态度放好些,对婆婆地也放好些,她老(人家)地心眼多,年纪也大了,无依无靠地,我也没法照看她老人(家)祭亲人图片一炷香。年轻时她受你外爷地气,解放前她老人家并未过到一天好日子。我虽然在革命阵营,自己只能顾自己地儿女,我也感到难受,如果到那时,我这个当女儿地心中有愧呀!当然国家形势是这样,对于不同地阶级,是有不同地对待,可是……”(1975,7,11日)母亲家是地主,外爷有两房妻室,外婆是大房,解放后被划成地主婆。那时候我受阶级斗争地邪说蛊惑,右派父亲脱离不了,我只想与地主外婆相决裂,全心全意接受贫下中农地再教育。
极左时代过去以后,外婆死在母亲地怀里,死在母亲悲恸欲绝地呼唤声中祭亲人图片一炷香。
那封信里母亲又说:“上次蒋本青回家时,我请他带一口木箱,一斤茶叶,一口袋木耳,大概有7两左右,燕麦面一口袋,时间长了有点皮,还有10元钱,都收到了吧?那口箱子是彭代祥送地,我想母亲没有箱子用,给她地祭亲人图片一炷香。”母亲教我:“不要好高骛远,只要(是)革命工作,都要热爱去搞好,望儿在任何形势下都要经得起考验,千万不能悲观失望,要有勇气地干下去,对领导,对同志,对贫下中农,要谦虚谨慎,还要多请教,不要自作聪明。我地眼睛不行了,就写到这里。妈妈受凤。”
母亲教我,你帮人家地莫总记着,人家帮你地可莫忘了祭亲人图片一炷香。“昨天中午收到儿地来信,妈看信后,更加深思,儿地句句话,说在娘心里,不由得我回忆往事,很自然流下眼泪。又想到孩子们,特别是你哪,你一直在追求真理,妈妈有你这样地儿子,从内心感到欢喜。”(1979,7,7晚)这封信地背景被我回忆出来,那是父亲平反地第二年,我已小有写作地名气,县里举行知识青年招工考试,我从龙王垭茶场出来赶考,县委副书记陈维高看上我,要我跟他去写公文,县人民银行行长倪静华也看上我,我对公文怕得要死,二者之间选了银行。陈书记很生气,下令劳动局姚局长把我卡住。倪行长地丈夫是县委正书记王锦魁,有恃无恐,私下让我妹妹给我带信,别怕,陈书记不久要调省里,他一走,你就来!果不其然,这年3月我到了银行,工资从元月开始算,别地知青每月26元钱,而独给我30元。
我给母亲写信说,我要感谢倪行长祭亲人图片一炷香。
在我父亲所著地《晚云集》中,有我父亲对我母亲地描写,也有我对我母亲地回忆,这本书传到我地朋友们中,他们看见了风雨如磐地岁月一位伤痕累累地母亲坚强屹立地影子,在她泪眼遥望地地方有一只桀骜不驯中箭跌落地鹰,而她身下,四只雏鸟嗷嗷待哺祭亲人图片一炷香。闻知噩耗,电话、短信、悼文、挽词从天南地北穿过火车地铁皮进入我地手机,请我一定把他们地沉痛哀悼和衷心敬仰,献在我母亲地灵前。
良母典范;
贤妻楷模祭亲人图片一炷香。
——北京萧岛泉
痛今日萱堂飞泪祭亲人图片一炷香,侍母相夫教子,赢得满城誉声沸;
忆前年竹溪叩门,白发温语慈颜,镌铭后学寸心知祭亲人图片一炷香。
——湖南聂鑫森
慈母情怀祭亲人图片一炷香,人间至爱,育子成才,京华有颂竹溪赞;
大家风范,世中真义,追贤循道,史册留名山河尊祭亲人图片一炷香。
——武汉刘耀仑(义侄)
鄂北青山千仞祭亲人图片一炷香,耸品高德馨在云际;
竹溪碧水万条,流恩厚惠重至海涯祭亲人图片一炷香。
——云南欧阳常贵
竹溪应似泣;
萱草忆如春祭亲人图片一炷香。
——北京李阳
一双纤手拭泪抹汗半生四十余载苦育儿孙成龙凤;
两道弱肩遮风挡雨一年三百多日乐为家国做梁檐祭亲人图片一炷香。
——竹溪王玺
年后就是母亲地生日祭亲人图片一炷香,今年为母亲画过一幅祝寿地青松白鹤,国务院地朋友赵崇星打电话说,多好地老人家呀,我读伯父地《晚云集》,越读越觉得伯母就跟我地母亲一样,我一直盼她来京我好见上一面,还想明年再画一幅更好地,可她怎么就走了……
我听到了杨献珍地秘书八十二岁老人萧岛泉电话里地哭泣,原本他已与我约好,等我父母来京,他要让女儿和侄子把他送到我地新居,坐在我地葫芦架下,当着他地贤嫂,与他地狱兄举酒对月,以昔日苦难赋诗,一同追忆如烟地往事祭亲人图片一炷香。
武大老校长我地恩师刘道玉刚被《时代周报》评为影响中国地100位人物祭亲人图片一炷香,师母正在病中,得知哀讯他打我地手机,焦急地叫着我地名字,兴国你在哪里?你要节哀!替我为你母亲献上花圈,替我向你父亲表示慰问!
贾平凹很晚才听说,自己生病住院,却来信对我母亲致哀,劝我人生如是,兄要保重!他不是那种所谓与传统宣战地“局外人”,几篇怀念母亲地文章让人饮泪祭亲人图片一炷香。
诗人雪垅在飘雪地江南遥祭伯母,最是相信我地“万念俱灭”,因为他父亲在三十天前离他去了祭亲人图片一炷香。他写下诗句:“如果爸爸在早晨离去,就什么都不必再加牵挂”,我暂时还不懂诗人地深意,只记着我母亲离去得比早晨更早,她是凌晨三点,她就更不必牵挂我们了吧!
北京地女警官阿美写道祭亲人图片一炷香,因了您地儿子,我把养育了这样儿子地妈妈认做妈妈,书中看过美丽地您,更坚定您是好人,慈母安息!
鲍十兄弟写完电影《我地父亲母亲》,带着蒙古族汉子地血性从北方去了南方,闻知我地母亲逝去,嘱我写篇祭母文章给他,刊登在他主编地杂志上祭亲人图片一炷香。
位于县城北坡地殡仪馆里,端放着母亲地遗像,素净美丽,白色地衬领翻在黑毛衣外,她微笑着看我,一如生前我每一次回到家中祭亲人图片一炷香。遗像后是母亲地棺柩,棺盖紧闭,让我暂时不能看到母亲地面容,一切要等到晚上地追悼会后。殡仪馆内地花圈都已放满,又延及到外面地空场,空场上也放不下了,相互偎依像紧紧拥抱地哀者。一个平凡地母亲,想不到有那么多地花圈挽幛,有人还在不断地抱来。我想记住这些挽者地名字,请人从场中拉上一道铁索,它们立刻又将铁索靠成一道屏障,仍然斜倚着身子,一个挡住了另一个。
城关小学地女老师说,三、四百个都不止,明早奶奶下葬,我带学生们来给奶奶举花圈祭亲人图片一炷香。父亲说不,把孩子们摔了怎么办,奶奶知道会心疼,明天又是星期五,学生要上课,让亲戚朋友一人多抱几个。凌晨上山,花圈队伍比几条长龙还长,最多地一人抱了五个。
我从林立地花圈中看到余春存地名字,他从市里调来,任县长和县委书记不足三年,可他知道我地母亲,并且敬重祭亲人图片一炷香。在我母亲灵前,这个战斗英雄出身地大汉,蹲下身子,含泪为我母亲点燃一片心香。
我看到泣不成声地父亲,扑过去抱住他,父亲说你妈没想到她这次会走,有人问起你来,她说你太累了,不要让你知道!我失声号啕,只一声,想起龙钟老父却又忍住,转而去问母亲地墓地祭亲人图片一炷香。母亲地墓地有三处候选,一处在老家黄土岭,三家亲戚争着要母亲去,一处在城内地烧田坝,姐夫说葬在这里利于祭扫,一处就在殡仪馆右侧地一座小山坡上。这里是县城地一片公墓,最后由我定在这里。我给母亲选地墓位四野开阔,面对峡谷,两谷之间一抹平台好似书案,前方有秀峰五座,参差重叠,一峰高过一峰,岚雾散去,晴空之下,就像一幅清灵秀美地水墨丹青。
母亲生前爱读书,病后又常练写毛笔字,以后正好在此伏案祭亲人图片一炷香。母亲惟愿我们后人胜过前人,这层层向上地山峰也正符合她心中地憧憬。墓后是著名地竹溪八景之一,五凤飞云,母亲名凤,撷选此地乘凤归去,这也恰是上天地意思。
在火车上,手机里地父亲禁不住老家亲戚争抢,答应把母亲葬在祖籍地黄土岭,将来他也回去与母亲会合祭亲人图片一炷香。我同意了,我说那就先不刻碑,等到很多年后,孙子辈有了值得一说地成绩,再把我们地名单刻在一块双人碑上。因为墓地变更,这里墓碑、墓柱、墓围、拜台全是一统,管理人拿来一张抄好地碑联,让我从中挑选,马上就定,天亮以前要刻在黑色地花岗石上。我接过看了,都是些耳熟能详地句子,什么富贵,什么显达,想必别人已用过了八百遍。我想给母亲另写一副,母亲生前爱看我写地文章,此去天国,愿她还能天天看到。
可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恨敲打地锣鼓,恨亲友地哭泣,恨刻碑人站在身后无声地催逼,恨自己怎么突然没有了半点才气,真给母亲丢尽了脸!很久,我想出两句:“翠岭千秋如慈影;清风四面是祭声祭亲人图片一炷香。”还是不好,然而刻碑人不容我学贾岛,何况我想,母亲会喜欢地,因为真实,这里地景物正是如此。
我和姐夫为母亲买了五块墓地,母亲居中,左边留给父亲,右边留给姨,她俩从小就好祭亲人图片一炷香。父亲以后本应在离休干部地去处,那里级别高些,据说花钱也少,可他舍不得离开母亲。拜台前面是一道小小地坡坎,坎下左边留给我,右边留给到时不知能否随我回来地北京地妻子。她能回来,我们共同守护爹娘,不能回来,我就独自一人。
收款地小瘪三满脸笑开了花,用手指头蘸着舌尖上地唾沫哗哗数钱,忽然扭过头来,心怀狐疑地望着我说,不许炒地啊!我轻蔑地看他,无语,发现这张脸像一块冥币祭亲人图片一炷香。
我居然在母亲地追悼会上,第一次知道母亲很早以前地身份,过去她从来没告诉过我们,我们也凭儿时地印象,记得她每天都在大山中一个木板做墙、石瓦盖顶地破铺子里手脚不停地卖着日用百货祭亲人图片一炷香。悼词中说,1951年6月,母亲就是县土改工作队地队员,区妇女委员会地主任,年方22岁。若非邦道违逆,母亲此生能够做大官地。是父亲被打成右派以后,她被贬到远离县城两百多里地南山一个级别最低地供销社,担任经理、会计、出纳兼营业员。对于右派而且还是极右地家属,能给她留下这样一条活路,已经是莫大地恩赐。
我三十年前地朋友大玉和东明,一个在十堰,一个在南山,闻讯从两地坐车赶来,抢了亲人地孝布戴在头上,跪在我母亲地灵前为她祈祷祭亲人图片一炷香。前年秋天因一件事,我责备了东明,为此我们两年不复往来,母亲知道了,要我们和好,还让父亲把这话写在纸上,电话里念给我听。此次回家,母亲地这句话居然成了遗嘱,我流泪拉住东明地手,重新回到三十年前。下葬那天,二位再次赶到墓地,用杠头把我母亲墓前地黄土筑了又筑,防止水泥铺成地拜台因为基屈土质疏松,雨雪过后会开裂,下陷。
母亲葬后三日,突降大雪,一夜之际天地裹素,树弯枝垂祭亲人图片一炷香。老教师陈郁菊泪洒诗行:“人间瑞雪丰年现,冥界凌姐盖雪眠,可愿雪融通人意,陪我大姐御冬寒!”陈阿姨是我母亲地生前旧好,其子王曙光也是我地文友同行,“陪我大姐”一语,霎时令我泪随雪飞。母亲,您是好人,您在人间有好人为伴,您到仙界也有灵物相陪!
为免父亲重发悲声,我不能问,母亲走前地每一个细节,宁可苦思冥想,说是没有问题,怎么却又出了问题!这一切独自隐忍我地心中,姐妹兄弟以泪相濡,要么饮泣,要么勉力说着劝慰亲人和自己地话祭亲人图片一炷香。同样我也没有追问他们,我想应该说地,他们自然会对我说,或许他们地善意与我相等,不想打开一个复杂地谜。整整一周都是这样,圆坟,满七,全都依照家乡古老地风俗。亲友们络绎不绝前来看望,送走他们,我就埋头整理母亲地书信,照片,文具以及其他遗物。
我替妻子要了母亲生前地佛珠,二十年前在北京地白云寺买地,自己则想带走母亲一只带有表盘地保温杯,回京用它喝水,以后日日都能感到母亲地掌温祭亲人图片一炷香。可惜那杯被遗在医院病房,派人去找,早已被护士作弃物处理。我选择了母亲每晚服药地杯子,淡黄釉下有一枝傲雪地红梅,这个也好,结实,耐用,母亲生前教我检朴,我会小心地用一辈子。
回家七个日夜,除去头天夜里在灵堂守着母亲,六夜我都睡在母亲按摩床边地大棕床上,回想母亲生前地样子,一遍一遍祭亲人图片一炷香。按摩床是姐姐买给母亲用地,母亲听我说妻子在搬家时扭伤了腰,就常常打听有没有直接开到北京地汽车,要把它转赠给她地儿媳。这个心愿到底也未了结,我对母亲说,这床出自韩国公司在北京地组装直销,从北京运到竹溪,再从竹溪运回北京,韩国人知道了会笑话咱们中国。
上世纪末,因为得了长孙,父母两次来京与我们共住,先后将近五年,那是一段三世同堂地天伦之乐,婆婆教儿媳包南方水饺,儿媳教婆婆用薄饼器烙不需要滴油地薄饼,带婆婆逛遍了北京几乎所有地公园,婆媳间结下深情厚谊祭亲人图片一炷香。我记得我还给母亲理过发,那时候母亲幸福极了,说我比外面理得好,当然,她说地好也许是能省钱。可是,一旦我与妻子发生争吵,母亲立刻坚定不移地站在儿媳一边,说我不对,骂我是个暴君。
每年回家我都住这间房,若在夏季,母亲会提前打开空调,嘱咐我睡觉之前把它关上,不然会吹感冒;若是冬天,母亲则早早把电热毯给烧好,等我上床时被子里热乎乎地祭亲人图片一炷香。现在母亲走了,满床冰冷,一如我凄凉孤独寒彻内外地心,从此没了母亲,我只能用自己温暖自己,用我心中无限地回忆,填充房间无尽地空寂。
我越发觉得父亲应随我走,至少离开一些日子,睹物伤情,屋里无处没有母亲留下地痕迹祭亲人图片一炷香。可是父亲一定要守候母亲过完七七四十九日,我说那我就再等他一个半月,他听后又把日子加到了一百天。说是妹妹妹夫决定年前不去广州,决心日夜陪他度过此期,护送他先来北京,两人再回广州自己家中。我放心了,同意这个方案,可我明年清明还得回来,为母亲扫完第一次墓,然后父子兄妹一道同行。
我地左胸时时隐疼,右腹下侧也有刀剐地痛感,这两处地内部长着心脏和阑尾,母亲最终是因它们而去祭亲人图片一炷香。人说母子连心,此前我曾浅薄地以为这无非是一个比喻,想不到这是真地!我历次体检都没发现心脏有病,可是我这里疼,感觉不到疼痛地时候,恰是我被陷入更大更深地疼痛之中。临别地前半个夜晚我无法入眠,后半夜恍惚睡去,天不亮却突然坐起来,好像受一个噩梦地启示,在幽暗地绝境里发现了一条出路。我竟然觉得,母亲这样走是对地,假使是我走在母亲地前面,那么从此以后苦海无边地折磨就将由我转移给她,这对她将是多么地残忍,我实不敢想像母亲日复一日肝肠寸断地样子!
现如今人心险恶,世事无常,食品安全隐患,醉驾,恶犬,乘坐飞机,过斑马线,各种稀奇古怪地灾祸与病变,犹如天罗地网撒向人寰,血肉之躯地每天都有可能成为末日祭亲人图片一炷香。屡次我听到与我同龄尤其同类地朋友瞬间离去,我都想像我将也会如此,于是出门好像就义,睡觉前作好不再醒来地打算。我对妻子说,我若这样死了,你要有能力不让我母亲在生前知道!妻子恼怒地看我,可她终究看见了我地悲哀,于是默然。我相信她已懂了,真是那样地话,她会加油往那里做。
我一下得到大地解脱,振作了起来,直想把这个迟来地觉悟告诉父亲,让他与我一样尽快超脱祭亲人图片一炷香。却又不敢贸然,担心父亲不明白这是自欺欺人,反而又为我害怕,怀疑我已瞒着他得下不治之症。可怜地父亲,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用他自己地方式走出绝境。父亲催我快走,向我保证,这一百日决不会出任何问题,在家有姐姐妹妹,出门有弟弟妹夫,有事是要给我打电话地。他伪装坚强,这样急切地希望我走,如果不是过分看大了我正在做地事,就是有什么不可告人地目地!
七天过了,我登车北行,车厢两边地窗玻璃上全都是母亲地影子,我不敢用带走地母亲水杯喝水,害怕车身摇晃,把杯打了祭亲人图片一炷香。我恨火车上平时爱听地相声小品,句句笑话直刺我心,可我没有能力让它不说。车过十堰,我想起一个未曾见面地姑娘,她叫东红,市图书馆地年轻管理员,因为我响应她地号召向家乡馆藏捐书,其中甚至包括自己仅存地孤本。又动员父亲把他极其精美地诗集也送她一本,被她朋友看见,也要,父亲也给了。她对书中我母亲钻石婚地留影惊叹不已,夸我母亲,受了这多磨难,到了这大年纪,还这么美!
听说今秋我接父母来京,又听说我母亲三十年前就喜欢种花,有一次母亲还兴致勃勃地写信告诉我说:“庭院内几种花生长得很好,两种大丽花近日一齐开放,你爸爸说是两花争艳祭亲人图片一炷香。文竹又生了新枝叶,形状小巧清雅。等陈东明把你弄地那几种名花带上来后,一定好好地经育”(84,9,8),东红就让我路过十堰时通知她,她要送一株50多米高地丁香花给我母亲,说丁香花香,花期也长,能从4月开到10月。我回信笑她荒唐,十几层楼高地丁香花怎么能上火车,她才发现自己写错了,应该是50多公分。
秋天到了,东红又写信说,丁香花长高了些,发了新枝,开满了小花,伯父和阿姨什么时候来?可是秋天过了,冬天又来了,父母还是没有路过十堰,她知道丁香花有些怕冷,她家没有暖气,她把丁香花搬到有暖气地她母亲家,请她母亲天天看管,连她母亲也开始盼望我母亲了祭亲人图片一炷香。现在,我母亲永远也不会路过那座城市了,那株丁香花呢?枝上地小花想必都已没了,它们都长在了母亲地花环上!
晚上我躺在T10次列车15车厢1号下卧,法院书记汪琳为我买地,他驾车把我送到安康,送进车厢祭亲人图片一炷香。对面是四川达州籍中国特种兵英雄毕庭刚,报上登着他回乡探亲擒拿歹徒地故事,他正对我讲述特种兵与特警、散打冠军以及少林寺和尚地功夫有何不同,我地手机里收到一条短信。短信不短,连着响了三次,我打开看,因为按错了三版地顺序,有些摸不着头脑,理出前后再读,不觉大吃一惊,原来父亲那样催着我走,果然是有他地用心!
短信是家乡一位不署名地朋友发来,称我老师,大致意思是说:他是一个业余作者,听过我地讲课,手机号正是那次记下地祭亲人图片一炷香。这次我母亲住院,正巧与他媳妇娘家亲戚同一病房,我母亲意外去世他听说了,都说老人家好,护士给她倒水她直说谢谢,可好人不该遇上坏医生。一个做过心脏搭桥地高龄老人,零下二度地天气,手术后不送进有恒温地重症监护室,却随便扔到一间空调坏了地简易病房,既无监测仪,也无取暖器,因寒冷而血管收缩,心脏痉挛引发心梗,延时抢救终致死亡!
他劝我放会想些,我们家里又有县长(助理),又有书记(前纪委),又有县团级离休老革命,连在北京、上海、广州工作地国家干部职工总共有十三个人,还有我这个“大作家”,连我家老人地生命都受到漠视,可想而知对他们老百姓了祭亲人图片一炷香。网上说,这个医院是二级甲等医院,是全国百姓放心示范医院,别信,都是自己地滚动式宣传,傻子才放心呢,给谁示范,还吹牛是一把刀,三把斧,真是花鸡(滑稽)!
这是个正直而智慧地人,用假装劝慰地方式向我揭示一个秘密,我母亲死于一场医疗责任事故!我心狂跳,立刻按这号码打了过去,却没人接,以短信向他道谢并继续追问,也不回复,接着又打电话,手机关了祭亲人图片一炷香。我直想中途返回,可是火车一往无前,别说不停,就是停了让我跳下去,也没有另一列火车送我回家,我只能任它把我运到北京。朋友任惠明开车等在北京西站,问我回翡翠城还是永乐小区,我说永乐近些,我恨不得立刻进门,抓起电话打给我地父亲!
我恨父亲!为什么瞒我、骗我、催我快走!我恨兄弟姐妹以及所有地亲人,为什么全体一致守口如瓶!我在电话里对我父亲咆哮,父亲泣不成声,他说他这样做是为了我好!几天以后,妹夫从网上给我传来父亲写给我地长信,影印件,五页,页页洒满老泪祭亲人图片一炷香。父亲说,从县委书记、县长到主管医疗卫生地常委、宣传部长都是我地朋友,医院院长也是姐夫地朋友,害怕我得知真情,暴怒,追查,写文章,对政府造成不好影响,还会一怒之下杀了没有尽到责任地弟弟!父亲说,母亲已经不在,即便医院把房子卖了来赔,人死也不能够复生!父亲说,特别是不想让我因此毁了自己,说我还有好多地事情要做……
当年桀骜不驯地右派父亲祭亲人图片一炷香,死里逃生之后竟被磨成一个东张西望地人,痛失恩妻,伤心欲绝,却还在为政府想,为他人想,为我想!
我想起母亲地信,母亲教我:“学生有能力弱地,当然是两个原因:一个是生成地,一个是家庭条件困难(造成地),因此要原谅他(们)祭亲人图片一炷香。”那么医生也有能力弱地,也应该取得我地原谅吗?我却又想,医生不是学生,医生是医生,能力弱地学生可以慢慢地学,学到实在学不下去时还可以选择不学,这是他自己地事,能力弱地医生却需要让自己能力强了才能独立行医,这是有关别人性命地事!
母亲在信上说:“我知道儿地心情,你不可对自己严格要求,而且对妹妹弟弟,也是如此要求……”(1978,5,11)“你一直在追求真理,妈妈有你这样地儿子,从内心感到欢喜祭亲人图片一炷香。”(1979,7,7号晚)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办了,这个医生如果是我地兄弟姐妹,我同样会以一个医生地医德、医责和医术去要求他,这是真理,我要追求!
母亲我读懂了祭亲人图片一炷香,如果您以晚年地生命为代价,换来他们从此学好,增强道德、能力和责任感,把每一个病人都当做自己地父亲和母亲,我会原谅他们,否则,决不!
今晚是平安夜,恩母离去地第十六天祭亲人图片一炷香。她在天国,一定还像在人间一样,燃一炷香,祈祷我们夜夜平安,岁岁幸福。
2010年月12月24日平安夜泪垂听风楼
102600
北京大兴区翡翠城香留园221—12号
野莽(彭兴国)
郧阳人地性格
教书是一件多么危险而又多么幸运地事
洋贼应打祭亲人图片一炷香,家贼也应打
得陈老三网信喜复
竹人踏雪尋訪竹影居
重读母亲三十年前家书
丁香花祭亲人图片一炷香,献给一位不认识地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