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见到爷爷，是众人将他从水晶棺中抬到独属于他的柏木棺中。我扑倒在他的棺前，泣不成声。我看到他的脸，像腐烂的苹果，抽得很小，生出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凹陷进去的圆洞洞。他的耳朵烂着，看起来更疼了。我伸手去摸，透心凉。这让我更加伤心欲绝，哭到喘不上气，几近昏厥。
一双有力的臂膀拨开众人，拥我入怀。是航弟。他长大了，男子汉一样护着我。
我说，航航，咱爷的脸烂了。
我说，航航，咱爷的身上也烂了，他疼啊。
我说，航航，咱爷的耳朵很凉很凉，他睡到土里也会冷的。
我说，航航，咱爷一辈子没有闺女，可怜呐。
……
作为爷爷最年长的孙女与孙子，我知道，此时此刻，唯有航弟，能听懂我的呓语；我也相信，这或将是我们今生心靠得最近的时刻。
从起殡到入葬，我哭了一路，跪了一路。这是爷爷的不归路，我要仔仔细细陪他最后一程。一路上，经过了我小时候玩耍过的树洞，经过了我曾写进文章中的迎春花坡，经过了我第一次看见青蛇的水井，经过了葬着大伯的祖宅……距离那一片苍苍翠翠的柏木林愈加近了，那里葬着董姓的先人，这一天起，爷爷要来与他们相伴了，永生永生。
爷爷没有闺女，我作为长孙女与大娘婶子们一起下到墓里为他清扫。让我为他“扫屋”，是爷爷给我的最后幸福。我在他的房屋一角装起一把新土，带回了家。而爷爷，被撇在了他的“新屋”，独自在山林中享受惠风，清雾和山岚。
爷爷是突发脑出血离世的。2019年的正月十三，自他进入ICU的那一刻起，直至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四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们再没能和他说上只言片语。80岁的人了，着实抗不过去。也是那时，我才真真切切体味到，ICU是不能救人命的，它只能延缓人的生命体征。想要闯过生死这道鬼门关，还得靠病人自身的体能和他潜意识中激发出的求生渴望。ICU的可怕与悲凉，也唯有至亲的人经历过，才能有切肤之感。赤身裸体，插满管子，像植物人一样休眠着，鼻伺流食之后又像正常人一样在体内体外循环排泄。
ICU外，是我的父辈，他们轮值守着，候着，等待着，期盼着。用小叔的话说，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去抓这万分之一。允许探视的短暂时间里，小叔会朝“一家人”的群里发些视频，爷爷能睁开一只眼了，能睁开两只眼了，像想要说话的样子……可他最终没能醒来。
医生建议放弃治疗了，爷爷终于被拉回老家，吸上了他故土的空气。天气渐渐热起来，爷爷的身体却慢慢凉下来，并且开始腐烂，先是胯部，后是腹背，再后来是耳朵。五叔给他擦药，我在一旁卷着被角，眼泪不停地流下来，爷爷实在太疼了……
约莫半年前，我们才刚给爷爷过了80大寿。端坐在我买的双层蛋糕前面，爷爷微微笑着，任孙辈们一拨一拨去跟他合影。蛋糕上的巧克力寿桃，爷爷咬不动，由那些和我儿子一般大的小堂弟一人一口轮流咬了下去。生日宴过后，在小叔的提议下，我们拍了迄今为止人员最齐的全家福。这一切，还恍如昨日。
人过80算是喜丧，人们似乎不用真正悲伤。以至于我的儿子后来问我，为什么他在玩耍的时候总能听到我的哭声。我想，或许因为我是爷爷最年长的孙女，像他最小的儿子我的小叔一样，从小生活在他的身边，与他最为贴心，所以才愈加不舍的缘故吧。
喉管里的气泡终究没有再动一下，预示着爷爷80岁的生命走向终结。
奶奶哭着说，再有几个月，按照户口本上的真实年龄，爷爷就可以享受80岁以上老人每月几十块钱的国家福利政策了。于是她不顾众人的阻拦，漫山遍野地去摘小枣，再以几块钱一斤的低价出售。
奶奶还说，有他这个人，心里还有个抓摸儿，哪怕给喂他饭，哪怕给他清理身子。她似乎苦没吃够，已然忘记了他们养育六个儿子的含辛茹苦，忘记了大伯突发车祸去世时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世事艰辛。
不过偶尔地，她也会说，他活了80岁了，也可以了，该走了。
爷爷的柏木棺和寿衣都是按照奶奶指定的要求做的。隔着棺木，我盯着爷爷身上的黑色寿衣，眼前一团漆黑。那黑上，相间着黄、绿、蓝的花纹，富丽而鬼魅，让人感到阴骘。
守灵的人们，想起爷爷的一生，经历了从“打老日”开始，中国所经历的各种动乱与运动，缺衣少食与精神贫瘠，但他从未与人有过矛盾，甚至没有与人发生过口角。人们所能想起的，唯有他朴实而又无华的一生。
爷爷的身后，我的父辈，因为不多的钱款闹翻了天。
清晨接到小叔的电话，伤心、委屈，还有恩断义绝。
爷爷的逝去，让全家福上开心笑着的亲人们无法粘合，四世同堂的大好局面再也回不来了。尤其是，散落在天南地北的我们这些孙辈，常年不能相聚，情感慢慢淡去。我于是常常想着，兴许爷爷才是我们这一支系得以凝聚起来的灵魂，而今这个魂不在了，往昔的很多情分也就远了，是不是人类便是这样，从而生发，从而绵延。
静悄悄做人，像清晨一样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