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居洹上
洹水在古彰德城北缓了一个弓样的弧，弧内卧了一位叫做袁氏慰亭的人，我每每闲行到南岸，特别是残阳斜照，对面是洪宪陵阙，心底就一阵杂陈：那一片中式配房那一个西式大莹，本地人叫袁坟，或叫袁林，一盖棺，论定他来路不正，也正如他不是嫡生，八十三天的皇位也不是嫡传，哪里能容得下你啊安阳供灯牌位烧香。毛先生是个伟人，说，把袁公作为反面教材留下来罢，这确比袁公要杀章太炎的胸怀和气度大，一比较就知道道行根基。袁公让自己归到这里，我私下揣度，定然不是那个第九房小姨太太的魅力，他是觉得上次韬晦的不够，成在洹上，败走洹上。袁公作客洹上，上一次是下野，这一次是下土，上一次意在钓国，这一次意在轮回，这块风水他是早看好了，后依韩陵，前吟洹流，名起养寿园，他是希望万岁的。袁是河南项城人，与京师之间，洹上是他的黄金分割点。我在银元上看他的面相，在耳边听他的声音，就知它是个有胸怀少气度的，如自私小儿般只是惦记着中原鹿正肥。我琢磨他的字号，字慰亭，有东篱南山散淡气，又作慰廷，有出将入相王侯气，号容庵，多好的一个庵字，容他在人前背后的庵里慢慢地品吧。我到袁林里很多次，无论什么季节，里面都很是清静，守门的呵欠不已，不像别处人拥挤的嘈杂。生前不让人安静，死后人让他安静，看来袁公虽客居洹上，却是无暇读易的啊。
有句话，叫性格决定命运，或者说，性格即命运安阳供灯牌位烧香。渐渐人长大了，发现身上有些东西无论如何也不能从血液里剔掉，便是性格，其性其格，其命其运。若是换作与袁公别样的，心有窃国意，身无窃钩能，洹上这一个园子终也只是个园子；或是身有窃国能，心无窃钩意，洹上这一个园子终也只是个园子。可恰这是乱世上的强雄，心有窃国意，并颇具窃国能，那这洹上的园子就不仅仅是治足疾的了，在他的一生中，洹上是他政治秀场上唯一一枚寄情山水的温和唇印，虽然是暧昧的。公元一九0九年，彰德府老城外洹上村太平庄，这一位能搅天的客，闲也听听老城晨钟暮鼓的淡定，文峰塔的倒影仿佛是他占的一个柔爻。回到民间的袁公，作客洹上的慰亭，暂别权位的野老，正好是知天命的时节，刚日读读经，柔日读读史，或者渔舟上唱晚，垂杆下钓悟，真的闲云野鹤，又哪里差得过真龙天子呢。这位袁公，却又是个下棋在乎输赢的，垂钓可以，我钓的是国，弄几个记者，拍一张蓑翁垂钓图，令媒介上发表，告诉人们：我是今作闲云不计程的人了，一转身，用剑在舟上刻：百年心事总悠悠，壮志当时苦未酬；野老胸中负甲兵，钓翁眼底小王侯。尔后暗自里讥讽：中国有几个男人，心底不羡慕作皇帝的，那怕是一天。
我常在远地望袁公卧处，洹水的那一弯弧，可不就是向南射的一张弓么，他在弓弦正中，箭指南方安阳供灯牌位烧香。钓翁眼底小王侯，他没有把小朝廷放在眼里，他内心怯的是南方风气之先潮，青梅煮酒，谁是大泽里的龙，终究是云南那位年青才俊的明眼人，把他送回洹上解梦。当初，孙先生也是和毛先生一样有气度，说，总统的椅子，袁公坐了吧。我们看一下孙先生的贺电：查世界历史，满场一致者只有华盛顿一人，公为再现；国人举公为世界之第二华盛顿，我中华民国之第一华盛顿，统一伟业，共和之幸福实基于此日。老实说，这是一份既往不咎抱以深期的盼望，袁慰亭若到此作主，那一个满场一致的黑剧完全就洗白了，我相信，他夜半不眠的时侯，很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一直在称天平上两头的重量，虽然，哪一头里也没有草民的重量。应该说，在被清廷弃用的三年时光里，他在洹上度过一段难忘的时光，我读袁公，一个是他的军队改造，一个是他对教师的尊重，治能与品格没有在他的人生中放大，对他是遗憾的，主要的原因，他不是个俗人，却有一颗俗心。我在袁林里展挂的图片中可以看到当时袁林修筑的进度，那些黑白反差极大的色彩阻滞了我的想像力同时也丰富了我的想像力，依照陵的形式排列的石雕马兽因为比例的缩小而气若游丝，墓前的西式铁门用的是好铁，铸的是好纹，中西合璧起来却那么显眼地刺目。按说，何处黄土不埋人，埋到哪里哪是家，想，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你是逆潮而动，这里的卦阵，你是走不出了，再看，原来你的园子那么大，现在都让气势的楼挤来了，你能说句什么呢。隔不久，你也能听到有人介绍你：袁世凯，字慰亭，又作慰廷，河南项城人。
你终还是个客啊安阳供灯牌位烧香。
西 门 子
在我的意识里，我一直与西门先生隔着一层什么安阳供灯牌位烧香。一直想，想不通透。出相州城北一舍之地，是豫北一个叫做安丰的镇，安丰这个名字，还是周公恩来给改的，那年风调雨顺，棉花大丰收，所以安丰。周公恩来与西门先生，内心有通透的地方，性相近。西门先生就是西门豹，西门豹治邺的故事，选入我们教材的课本，投巫治漳水，可是名扬天下，我在初中学过。我印象中的西门豹，应该是幽默的，有学问的，他在两千多年前的战国，不辞荐治理邺地。那时的邺地，介于上党与邯郸间，与强赵为邻，必得强明之士来守。《东周列国志》上说：非西门豹不可。于是他的学问难得用来风雅，做了个守边的邺令。
我在初中学习西门豹治邺这篇课文时，一直忍不住要笑，想像在漳水岸边，战国的春秋中，这临时搭建的戏台，一出嘲弄神的戏安阳供灯牌位烧香。西门大夫是人，是个无神论者，很让我肃然起敬，所以我称他为子，意思是治世洞明大学问，神在人上面，无神论者，能成人上人。太史公的评价，西门是个贤大夫，而我以为他是个不产著作的子，确实比不上子的光焰，可他的著述是流落在民间的，不着一字的风流。当初，魏文侯任其为邺令时，责令他全功成名布义，能够全功成名布义的，当然可以配得上子的美称了，用史记上的话说，泽流后世，无绝已时。我在漳水岸边看到一片片的稻田，稻田青绿中微风拂尘的稻田村，在周边无稻这里却是稻花香里说丰年时，埋怨西门大夫如何不能做一首乐府，舒缓舒缓紧绷的神经，好像漳河晚渡的片刻宁静。
西门治水，是他邺令任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也是为他日后埋下祸患的引线安阳供灯牌位烧香。我读南北朝庾信的《西门豹庙诗》：菊花随酒馥，槐影向窗临；鹤飞疑逐舞，鱼惊似听琴；漳流鸣磴石，铜雀影秋林。多么清幽自然的栖身之处，菊花与酒，槐影婆娑，身旁鹤，听琴鱼，非生时而不能居，真是让人发出慨叹。这样的地方是个慢性人喜欢的,西门大夫的性子，听说很急，故佩韦以自缓。韦，柔软的皮，这个幽默的邺令，不择玉，玉也是柔润的啊，难不成太过刚才择的过软吗？他的政绩遗传下来的，是漳河十二渠，至今皆得水利之便，民人以给是富。这十二渠，渠渠淌的水，大道是水，上善若水。我读书中的春秋战国，无义战，国国征伐，争的是水土，图的是民力，邺处魏赵边界，漳水分属两岸，所以想起修渠动员令上的话，至现代仍让人感动：今父老子弟虽患苦我，然百年后，期令父老子弟思我言。目光如炬，而语言铿锵，骨子里的淡然花一样绽放为绚烂后的启蒙。
像西门这样的大夫，在邺这块贫瘠的土地上，他超脱了当时时代的的唯物主义观以及过人的才智，使邺下展现出盎然的生机与活力，我想百多年后的建安风流，应是有他播洒下的风流种安阳供灯牌位烧香。他埋头耕耘的时侯，没有时间看天，或者说，他不屑于看天。当他把巫婆们投入漳河水的那一刻，他就触怒了他头顶上那一小块云，其实这在中国是很自然的事，头顶上的那块云，想下雨便下雨，想争风便争风，就看你愿不愿求雨，愿不愿呼风。西门显然是不愿的。我如果是西门大夫，我也不愿，我想看看巫山云雨，而西门的幽默，又显然站在民众的立场上，秋毫之端，无私利也，不能有求雨的供奉，我自己有水。多幽默。于是有神论的官绅们，在上听旁勾搭连环，以至于上听魏文侯也有了非西门豹不可的动摇，要收回西门的令印。西门说：以前是我不明白，现在明白了，请让我再做一次，做不好杀我的头。这一次，西门大夫大开戒念，加重赋税，聚敛钱财，以贿国君近旁，到考校官员政绩时，文侯甚是满意。西门说：去年我是为您治邺，您却要收去令印；今年我是为您身边的人治邺，您却很高兴，看来我是不能做这个邺令了。幸而文侯，说：以前不明白先生，现在明白了，你继续做这个邺令罢。我想大多做官的，开始都是不明白的，到明白了，又是糊涂的开始，这样的哲理，西门用这样的代价和事实来验证，可见有多少子只能著作而不能济世，真是黑色的幽默。
西门在邺，邺地就一直超越着时代，即便用今天的观念来衡量，也有其独到安阳供灯牌位烧香。比如邺地的粮仓没有粮食，邺地的财政没有银钱，邺地的武库没有兵器，邺地的府署没有账薄。要知道，这是邺，西交韩界，北交燕赵，边塞什么都没有，这还了得。文侯想必也是吃了一惊，亲自到邺，也想必有再次收印的想法。西门请文侯登城，击一鼓，民众披甲列阵，击二鼓，百姓送粮纷至，文侯大为高兴。西门说，三鼓是用兵，如不用，失信于民，则前功皆尽弃。于是三鼓，攻伐常常侵魏的燕，一举收复失地。像这样的能臣，历史上他的坐标，也只是个不畏权贵，为民请命的邺令，历史对不起西门大夫。西门先生可惜的是，没有记日记的习惯，没有附弄风雅的习惯，没有遗墨传世的习惯，他把所有的智慧研成墨，挥毫而就的是治世篇章，当这一切随着人间烟火的明明灭灭，邺地留下了一座西门大夫祠。
我在拜谒西门大夫祠时，它的破败让我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一个小树林边的两间两米高的小庙，简陋无门，有西门大夫的牌位，用来祭祀与祈求保佑---这种民间的纪念方式是朴素的，却不是我认同的安阳供灯牌位烧香。不知西门先生投巫入水时，能否想到后人会以这样的方式让他尴尬。这就曲意解释了西门先生的死。西门二次遭馋，魏文侯在事实面前免其征民工修渠的死罪----我想，一个人与一群人斗，不是太可怕的事情，可一个人让一群人惦记，就是可怕的事情。因此到武侯继位时，西门先生再也躲不过去了。韩非子在难言一文中，其中一句是这样的：宓子贱、西门豹不斗而死人手。说西门大夫不斗而死人手，其事也不详，我也不相信，西门是强明之士。可韩非为子，就好像周公恩来与西门大夫性有通一样，韩非称子是有宏国论，西门称子是有宏国证。西门之所以不着一字，是早知子的难言之隐啊---这就是我与先生隔着的那一层罢。
妇 好 钺
我的女人妇好，葬在商王朝的政治中心，你们现在看到的立于她墓前的那一尊汉白玉雕刻，简直和她生前一样活鲜，如一尾鳞光闪闪的鱼安阳供灯牌位烧香。她手里执钺，你们看她是女将军，我看她是我的女人。我有六十多个女人，只有这一个，我亲自为她守了四十年的贞节，一抔土下，是她的宫殿，一抔土上，是我的宫殿，我是个王，从我以后的王里，再也不能找到像她一样的妇好，像我一样的王，我们有爱，三千年前开始，现在还爱。她像她父亲一样的英武，而且俊秀，而且在沙场上能点兵，而且在翠柳下能抒情。当我，武丁，一个怀着中兴之梦的商王朝的执杖者，当我将她的父亲的鲜血祭在拼杀中时，我看见她，一个名字叫做好的女子，眉目间的神色软化了我的青铜戈，是说，为什么。是啊，这是为什么呢？年轻的我是个王，王的存在就是达到目光和思想的远方，王是版图。
我娶了这个叫做好的女人，我从她的眼神里知道她懂我，她会成为一个好女人安阳供灯牌位烧香。新婚的那夜，在举世无双的青铜光泽辉映下，我问她：你会因为你的父亲而恨我吗？她说，你是一个王。我在这个时刻，明白了王，不仅仅是版图，比版图大的，原来是女子的心胸，如果一个女子喜欢钺。我前前后后的六十多个女人啊，比版图重要一万倍。可这并不意味着我将去学习在甲骨上刻划文字而不是在征战中开疆拓土。我的新婚之夜令我这个三千多年前的王第一次突然有了浪漫与责任，这在之前是不可思议的，之前我仅仅是个战争的机器，一个武丁。是好这个女子，让我在爱意中沐浴了先王们也没能够给于我的商颂的最高境界，使我对手中掌握的至高无上的权力重新得到诠释，虽然，这没能记载下来，可妇好是明白的，因为我们融合在了一起。从现在起，好就叫妇好，是我的女人。我喜欢女人，我喜欢妇好，所以从来不必要讨好女人的我，开始研究玉石，研究女子们身上的饰物，我甚至从遥远的新疆把配得上她的美玉奉献给她，成百件地让她装点出商王朝最美丽女子的独一无二，她把我的爱意一件一件地珍藏。然后说，你是一个王。
我听到这样的话，虽然是同样的一句话，可在我听来，与先前的大有不同的味道安阳供灯牌位烧香。她是我的王后，她没有把与我的恩爱置于花的前面与月的下面，而是置于商王朝最巩固的根基上。她说那些玉，是王的腰间一点，王若是在乎这一点，顶多是个玉，非王。她说这些话的时侯，商王朝的四周，大大小小还有二十多个方国，商王朝这尊鼎，还不是九州方圆。我知道，妇好的意思，她就是玉的那一点，我也知道，其实，她最有资格做一个王。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她的智慧足以沟通人间与天上的迷信，这是人间的神职，是无冕之王，我的女人啊，上天不能让你做有冕的，可你在我身边，可以做无冕的，我真的不希望，你和我一样持戈在黄土漫漫的征程中有任何的闪失，我们进行的是原始的冷兵器的亲接，每一次亲密的搏斗，血液不流在白天，就流在黑夜。你想做你自己的王，这在我们这个时代，是多么地不那么现实，我隐隐感觉到你的独立的阳刚，如果你不是一个女人，你肯定是我帐下最勇敢的先锋，可你是个女人，战争是男人之间的游戏，烽火是男人心中的狼烟。我于是给你封地，让你在自己的领地上掌管一切，我想这样你满足了以后，会写像诗经上的民间爱情一样，把我写在诗上，刻在甲骨上，你有这份才情，也有这份蜜意，你想的时侯，从你的封地来，我想你时，到你的封地去，你是独立的，我也是独立的，你我是相通的，你我是不痛的。而我真的不知道，你在你的封地里，为我想着商朝第二十三代王武丁的艰难。你的妇好钺打造好了。
钺，是我们商王朝军事统率的象征安阳供灯牌位烧香。你说，我是你的女人，我要辅佐你，也是证明我。这充满道义的话语让我倍加体会到爱的力量，当我把商朝的三军托付给你时，我把我的力量全都给你了，我的女人妇好，你若是从此和我并肩在行军途中，共憩于行军帐下，饥餐渴饮，迎风对雨，你就是天下第一位女将军了。我们的商，向北一千里有战事，我的将士们说，你到了一千里外，指挥他们从容应战，你一个人在队伍的最前面，你第一个进入外族的领地。我相信了，你就是一个英武的将军，是我身体的真正的另一半，是商王朝的半边天空。你后来对我说，你喜欢戎装，渴望对手，向往征服，你和我一样啊我的女人，你是我商朝颓废之后补天的女娲。你一次又一次地出征，一次又一次地为商王朝的雄阔注入雌性克刚的柔。记得那一次你出征归来，我接你到都城南八十里，你从对面来，我往对面去，我们的目光突然就像第一次互相碰撞，我们不去想身后还有千军万马，我们策骑挽辔，那时的春天，就像现在的江南，我们隐入青绿的树林与草丛间，让马自由吃草，让我们自由拥抱。我说，我的将军，你说，我的王。
可你现在没有了，我也没有了，我们都没有了安阳供灯牌位烧香。我比你晚没有四十年，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是因为另一个女人，一个叫倾城的女人。你从商王朝宏阔的大殿上缓步移去的背影是那么决绝，你说，你是一个王。我突然心头一阵悲凉，听得见殿旁洹水畔孤雁的哀鸣与恨。你说，妇好请去，自居封地，终身不踏帝都。你是一个王，这一句曾经简单而又丰富的话，让我成长为一个王朝的中兴之主，又因为这一句话，成为我面对背影的一声叹息。在我比你晚没有的这四十年里，我一直回味这句话，我把你葬在我的宫殿旁，把你用过的，我给你你没有用过的，陪着你在另一个世界好好活着。你没有了，武丁一下就老了许多，武丁有六十多个女人，天下却就一个妇好。我慢慢老了，就喜欢回忆，我在一些觥上筹上，细细地为你雕刻象征爱意的鸟，在一些皮草上画你出征的样子，做完的时侯我就想，我的活儿做的很地道了，不比做青铜鼎的工匠们手艺差，可惜你看不到了，就是你看到了，怕也没有了先前的温润，是因为王负你。我是一个王，最不能负的是天下，可负的最多的又是天下。我的女人妇好，没有负，哪有胜的道理啊。所以你执钺站着的那尊汉白玉雕刻，几个又明白钺的薄刃与厚背呢。
昼 锦 堂 记
欧阳修没有到过相州，没有到过相州的欧阳修，写了相州昼锦堂记安阳供灯牌位烧香。我读后想，欧阳老先生，胸中自有昼锦。我原来对昼锦这两个字表示过不屑，所以在相州许多年，竟没有要去昼锦堂仰视一番的欲望，觉得把华丽的衣服故意显露给人看，好像不大符合风度。因为一直以来，好像有的只是困厄乡里，人皆可侮之的情状，叫做方穷时，哪里还敢求昼锦。实在是对这两个字的狭促的局限。昼锦堂建在北宋的相州，对于相州来说，就比那汴梁的境界高出许多，这是新近在这个堂上的感受，在堂下无论如何是难知堂奥的。
确切地说，昼锦堂在相州老城的东南，地名叫做东南营安阳供灯牌位烧香。相州现在的名字叫安阳，昼锦堂主人韩琦写过一个题名为安阳好的词，因为词名小于人名，大多人不知，也是因了这堂浮出来这词，比不了欧阳修的虚记，也不及醉翁亭的盛气，可在相州，常是我思想中的一重意境。我在一个晴日的，合适于昼锦的下午，寻找这个有绝妙的角落。我在老城的巷里，问一个衣着光鲜的现代青年：昼锦堂知道在哪吗？他不知道。问一个卖香烛的中年太太，她也不知道。问一个拄着杖面无表情尘一样落在青石板上的清冷老者，他挤出来善意的微笑：你是说韩王庙吧。昼锦堂就在韩王庙里。然后怎么走，到哪里拐，到哪里可以再问一下。要问韩王庙，不要问昼锦堂。我在后面的巷道里，还是先问昼锦堂，都不知，一问韩王庙，都知道。我到韩王庙前，先入眼的是门前两棵树，一棵大杨，径尺有余，枝也繁叶也茂，树欲静而风不止，叶片铃一样的响。一棵小石榴树，与我高低一般，似高杨的贴身丫鬟，身姿苗条而曲躬，碎绿点缀，竟是谁故意弄好的盆里的景一样。我对玉树临风的高杨不睹，却一下记住了这棵小歪脖树，就不再不屑人都不记得昼锦堂，而只记得韩王庙了。
昼锦堂是韩王庙的一个堂，韩王是它的主人，韩王名字叫韩琦，是北宋的三朝老相，与范仲淹同列朝班安阳供灯牌位烧香。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这位在一千年前做过许多好事的老爷子：韩琦，字稚圭，北宋相州人，生于公元1008年，卒于公元1075年，历真宗、英宗、神宗三朝，所以称宋室柱石，社稷之臣。作为一代政治家、军事家，扶立英、神二帝，镇西北抗夏御边，赞襄范仲淹推行新政，是他一生中的浓墨重彩，这在史书中记得明白，这如门外的那棵大杨树一样挺拔在天地间，能够让人仰视而生凛然意。可我注意的，是他的私生活，比如，在他诗人的头衔下，他的诗篇。我抄来一首：休逸台高复凭栏，依然风月喜生颜；城头仰视亲栽柳，天外微分旧见山；草色且无归后怨，禽飞同到倦时还；欲知恩许三来幸，锦烂轻裘白昼闲。这一首，读来清凉心远，应是与范仲淹同离中枢后的感怀，其中有昼有锦，昼是天日，锦是温暖，以下一路知扬州，郓州，定州，并州，而至相州故里，昼锦堂己是在胸中勾心斗角了。
作这样的游记文字，最容易胡思乱想，见到天井当院的那棵已是硕果累累的石榴树，枝干旁斜，不知其年代，以为是取多籽的意思，而在这里守门的老先生却说，不是这样的意思，这就俗了，后人栽下的，取留的音意，高德泽被，可以流长安阳供灯牌位烧香。看来写字的人，外面好像很光鲜，内心里有时能俗到极处，这样一想，自然而乐。韩王庙里，有碑刻，四座，高皆丈余，神龟驮寿，上书墓志铭，多为近千年，字模糊是经风雨。院中两旁都设一园细竹，微风轻来，如掩耳私语。韩琦回归故里知相州，真是衣锦还乡，故里对人的温情，多是在游戏上的乐趣，所以建了醉白堂，东坡为其作记，建了昼锦堂，醉翁为其作记，建了狎鸥亭，不知谁为其作记，这三样都在他的府衙后院，后院当时，红墙绿瓦，古柏参天。我们现在己经见不到柏了，能见到一棵古槐，实在是太古了，听人讲植物的专家来考证，正是约千年，所以认作是韩琦亲栽，只是诗里是亲栽柳，这里是槐，所以又说，他到哪里都能是绿荫，是柳或槐不重要了。又有神秘的说，这槐有灵性，这里遭毁的时侯，它就不长叶了，再重建时，叶又复绿。我以为这是后人的民间好恶，可以当作对好人的敬重来听。
现在能见到唯一的古建筑，是在最后面座落的二层的旧楼，人说是宋砖，看上去就像是，人说是宋瓦，看上去就像是，人说宋瓦上是宋的绿苔，我就不信了安阳供灯牌位烧香。上下各五间，虽然是旧的不成个样子，却又是气势上比新的还要显得自信。就联想欧老先生的记里面的话：岂止夸一时而荣一乡哉！欧阳修读了韩琦在昼锦堂上的诗作，为其中不以计较恩仇为快事，不以沽名钓誉而自豪所动，于是乎书。由此及彼，站在这一座精致老楼前，想诗推人，别有一种趣味，我好像看见韩相着的是素衣，在白日里分明是锦彩华服，踱步于我面前的绿意红颜，醉白堂上存厚酒，狎鸥亭边逗天伦。我身后，便是此地镇堂的三绝碑：欧阳修撰记，蔡襄书写，邵必篆刻，为三绝。读思碑文之记，想欧阳修文成与韩，传为名句的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如少两而不追，会少了转折的妙味，想韩相迁任，百姓白日留，不得不走夜色，当知昼锦反其意的背后，说的不是衣服。
羑里是一座城
记载上说：羑里，狱犴也，夏曰夏台，殷曰羑里，周曰囹圄，皆圜土安阳供灯牌位烧香。圜土，就是用土筑成的圆形的专门囚禁国家罪犯的建筑物。羑里称作是城，想来不是对西伯侯的最惠国待遇，万古臣纲，八十二岁的西伯侯，画地为图，图穷以后是一册卦，占卜的是心胸。一个城囚一个王，这个城里，王的足迹踏遍，白日里走不出，黑夜里走不出，或操琴吟歌，或静观天象，原来这城是黑白相融互相交合的太极图。史记里记的西伯拘羑里演周易，说的就是这个地方，豫北的羑水南，汤水北。只是不知太史公作此记时，会不会想到李陵与鄂侯。所以羑里是一座监狱，囚禁的是思想，却泽生出思想，这是纣一定没有想到的。而周易能让许多人可以模糊地看到未来，却又不知周易看的是现在，那么清晰的一个卦图，我们全在里边迷着。羑里现在叫做羑里城，圈起来的这一块地皮，毗邻南北国道，日日人欢马叫，人欢马叫的我们南来北往，以为自己是在清明上河图上。
站在城门头上的西伯侯姬昌，笑了安阳供灯牌位烧香。这一笑消解了许多误会，比如本来是座监狱如何非要叫做个城。城就是监狱。其实站在羑里城里的西伯侯表情是很严肃的，这是后人想像中的塑像，形象高大，有秦风，在中原的黄土地上，仿佛己然手中的是一册伐纣的讨檄令。用说明书上的话，就是：像貌魁伟，面容祥和，目眺远方，睿智深邃，可以窥见周文王胸怀韬略，富有政治家、思想家的气质和哲人、学者的风度。用文人墨客的话讲，譬如明朝的吕维褀：梦践太任，尺十殊异；惟善养老，以来贤智；演易羑里，事殷之至；心曾不见，三分有二。我一直觉得这像做的不好，作为在监狱中完成一部天下大哲的王，他早已从王位上回到了民间，民间才是他真正的监狱，把一个王改造成一个高哲，他的形象在这座城里该是多么潇洒的高享着烟火;西伯出生的时侯，说是有红鸟衔信，很吉祥，生下来胸有四乳，真是可以喂天下的独一无二的丰满。从远处看，羑里城里让一片森森古柏遮的如浮重的云，时刻都能落雨，比地平面本就高出许多的城基托得如一块巨大的舞台，这是要演出在人间世的阴阳离合剧。而它的四周，庄稼像有灵气一样生长的格外繁茂，好像完全不知它们破天荒地包围了一座城。
城里西北，立一座吐儿冢，说是纣王烹了周文王的儿子伯夷考作羹，命文王食，吐而成冢安阳供灯牌位烧香。我听来比司马迁的宫刑还要裂胆，司马为的是做史，文王为的是做戏，戏是又起的干戈，哪一幕都不出六十四卦的所料。于是再看文王的像，手里那一卷，写的是攻城与守城，胸是城墙，心在攻守。我第一次进入羑里城的时侯，平原上一览无余的没有隐私感，突然被放进了卦阵的夹缝里一样，前后都是慌乱，如那只吐儿冢的白兔。据说，纣得知西伯演易，以其子伯邑考的肉羹试探，后伯邑考化身为白兔，在羑里伴西伯演易。我每一次想到羑里这个地方，第一就是为伯邑考落下来泪，我看见许多人都只是站在远处，遥遥地望着那堆后人圈起来的土，反而好像他还活在那里，土上草丛里隐藏着那个可怜的眼睛红红的白兔。所以周围的人们从来不捕捉它们，让它们繁衍，幸福地在这里守着，我真的看见过一只，在那冢的旁边一闪就没了，给肃穆的园子划出一道灵动，我想，伯夷考在西伯侯面前，如果是这样的可爱，能不能突然悔无陋居乡野的天伦情怀。可他是个王，王是出不了城的。
到羑里的，有俗人，有骚人，有官人，有散人，有男人，有女人，有大人，有小人，城中有一个亭，中间石桌石凳，这样的亭有好几个，且建的一般模样，有些不精心安阳供灯牌位烧香。其中一个叫洗心亭，是预备拜谒文王的休停处，洗心，排却杂念，亭是个名相，未必能真洗的净，所以不重要。俗人的杂务无尽，骚人的功名幽怨，官人的宦海凉热，散人的江湖牵挂，男人的担当轻重，女人的水袖长短，大人的身后凄愁，小人的眼前饕餮，哪一个在这里一坐，就能像西伯侯在演易台上呢？演易台，草蓬式的顶，做的还有几许商周味道，文王像塑的还有几分人间模样，一个白胡子老头，坐拥在一丛细竹中，旁有一眼井不知有旱，一种我始终记不住的，别处不长只有此处才能见的好像叫做蓍的草，蛇一样能蜿蜒成半人高的一簇一团。我喜欢在这个像前徘徊，这个像远比树在厅堂上的要可爱的多，我就想他这时是在推演，我是他卦里的哪一爻。而最吸引人的，还是羑里城外的周边，大大小小的卦摊，是附属在红墙庄严外面的幽默，这幽默在羑里城里也有，叫玩占亭，心有疑难，可以在此占筮。人到这里，最后总是忍不住推演一下自己，心不诚叫玩，心诚叫占，玩与占，进的都是一个城，这是城里城外最轻灵的一处，又是可以最让人发笑的一处。人人都是一个纣辛，一个西伯，自己拘，自己演，别人无论如何进不了他人的城，能在城中心里却没有墙，城充其量也只是圜土吧。哲人就应是这样，在一个人的城里，走得到身外的百转千回。
一 枝 梅
朝歌这个城，卧在豫北腹地，阅历诗经，那时侯的朝歌，无论是气侯环境还是民间生活，很像似后来历史上的杭州与汴州，诗歌在温软的唇里灿出莲花与玫瑰，那时不叫诗，叫靡乐安阳供灯牌位烧香。还有梅。梅是我主要表达的载体。在朝歌的废墟上，几百年后的春秋，历史重演繁花与凋零的一阙，这时的朝歌，叫作卫都。淇水太极图一样地绕着一个城，溺爱着一个卫都，一个诗歌与理想的胎盘。淇水两岸的男人女人隔着一条玉带把温饱以后的思欲投过来，投过去，所以有投我以木瓜，报之于琼瑶。那个叫墨子的思想家，一听说前面是朝歌，新声靡乐之地，大惊失色，留下个墨子回车的迂腐典故。记得我小时侯，在淇水边打草戏玩，与河对面互投的是石子，早没有了恩爱的影子，勉强称得上是互嗔。淇园的竹很有盛名，有狐出没，西山像一道屏风，淇水是一道暖流，卫都的懿公，不爱竹，不爱狐，不爱山，不爱水，平生独爱鹤。爱好是每个人的权利，像殷纣爱女人，后主爱词牌，仁宗爱书艺，都爱的轰轰烈烈，又都爱的凄凄惨惨，可见这爱，无论是平民百性，还是王公贵族，都在这上面去不掉烦恼丝。我笔下的主人公姬，后来的许穆夫人，懿公的妹妹，情窦初开的爱情，在齐国与许国的公子敬仰姬的才貌贤良时，她投的是梅。她希望她能嫁到齐国，她希望她能有一天，延续朝歌的新声，她明白这是春秋。她投过去的青梅，在齐国公子的怀中渐渐成为一枝枯梅，在河之洲的对唱己是绝响。有着政治眼光的公主姬，在我们的记载上只有姓，没有名字，当她不情愿地离开朝歌走向许国时，她有了一个名字：许穆夫人。
我在想像许穆夫人的爱情时，我非常明白诸侯国之间的政治联姻意味着当事人的极大牺牲，她把一颗女儿心放在齐国的天平上己然做到了，她的冷静让我不敢相信她是一个诗人，一个女诗人，她对国家的关心远在她的哥哥对鹤的关心之上安阳供灯牌位烧香。我读她的诗：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瑳，佩玉之傩；淇水悠悠，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优。再读她的诗：遄臻于卫，不瑕有害；我思肥泉，兹之水叹；思须与漕，我心悠悠；驾言出游，以写我优。句如梅瓣一样香。我想，当姬成为许穆夫人时，才成为了诗人。她的一腔初想，依然在家园，安放与寄托的精神磁场，她内心肯定有着失去这个磁场的恐惧，进而以一个游一个优作为暂时的解脱。也许她灵慧的心思，能预感到懿公身边披红挂彩的一品鹤，迟早要成为卫国剧毒的丹顶红。这年的冬十二月，狄人伐卫，在《左传》中记的明明白白，一直把卫人赶到黄河边，此时，正是梅开的季节，一季的梅零落成泥辗作尘。现在的卫地，叫做鹤壁，好鹤如立壁，如果我们卫地的人们赏而不玩，爱鹤才能如许穆夫人，不为人错污鹤名。许穆夫人请求许穆公发兵援卫，穆公不许，夫人道，你枉称作许穆公。其实夫人不知啊，多少庙堂士大夫，比不上后宫一夫人。
不平而诗安阳供灯牌位烧香。许穆夫人的这首《载驰》，成为她作为历史上第一位爱国女诗人的奠基。归国，国破山河在，望城，城春草木深，天绝飞鸟地绝兽，胡茄阵阵鸣城头，看一看残山剩水，想一想亡国君侯。短短才是三年后，千日风光一朝休。我的母后啊，可是为争王位驱我远走，哥哥啊，你的鹤将军披没披甲胄，齐公子啊，那一枝青梅你是否怀中仍留，朝歌啊，且看我弱女子辞了夫君，容了前仇，渴饮淇水，放马山头。诗中最后一句：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我一直读的气血凛然，两千六百年前，一个叫姬的夫人在诗歌中忧愤地面对着一群比他强大却比他孱弱的男人----这个夫人，也不过二十岁的妙龄。胆小的人总是能找到理由，行动的人也能找到光亮，她诗意地相信，那一枝枯梅，能让一个国家复活。这是危难之际的梅花颤。当齐国公子的大军助卫复国之后，他的愿望是让枯梅开出新枝，连理枝。然而他没有想到，姬，一个人来到淇水畔边，竹竿依然撑着渔人的轻舟，肥泉依然溢着甘甜的清流。我极相信许穆夫人在淇水畔边的默然不语，屈子投水时的那一刻，应该一闪念有过许穆夫人的影子，知音可以隔千年而同声。不同的是，屈子是大悲，许穆是大酸。我把她诗人的光环消弥掉以后，她是一个美妙的公主，她意中的是来求婚的齐国公子，而且她深远地思考了她的哥哥玩物以后的可能，她偷偷与齐国公子在淇畔投梅订情。夫人，我知你心中有着百样的苦，你捧着枯梅泪不休，如今国破复安在，不知梅开几度有笑颜。故土啊，生我是你，养我是你，恩我是你，仇我是你。故土啊，思你是我，梦你是我，爱你是我，恨你是我。如此这般，不作诗，还能做什么。
朝天阙
思忖宋的版图，如卧于东海岸沙滩上一枚暧洋洋的大卵，懒洋洋地惺忪，透着松软华服下的舒适惬意安阳供灯牌位烧香。从宋的版图向外看，北为辽，西为夏，回鹘诸部，及南大理，把个大宋朝围了个风雨不透，根本就不是一块活地，哪一个都瞪着这肥美的后院。我们再看这后院里的宋人们，剪花裁草，修饰繁荣，诗余而词，婉约醇雅，再没有比这里更为适宜人居的去处了，只惟豪放一脉，才稍弹射魅力大宋一瞬胆气的冲天烟花。岳飞，就是这冲天烟花中的悲情一束。岳飞，字鹏举，河南相州汤阴人，生于公元1103年。他生的这个地方，是宋金拉锯的战场，他活的这个年代，是民族暴力的融合，他受到的教育，是儒家正统的传道，他培成的性格，是平原耿直的倔犟，他生于忠孝，死于忠孝。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岳飞是大宋疆场上一面引领注目的大纛，这面大纛用他自己的文字表述出来，就是那首千古绝唱，让我们再重新温习一遍它的那股迥肠之气：怒发冲冠，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我十分愿意把岳飞在个人记忆里作为文人来供奉，他在柔靡阳萎的宋朝重新发挥了词的功能，让它具备了战斗檄文的性质，在云压城头的宋王朝的骨髓里加入了钙的成分。朝天阙，是给皇帝传捷报，赵构读到了，应该是很高兴的，他的字写的史上有名，这是他比域外那些狼主有文化的证据，正因为他有文化，他进而读出了朝天阙背后的隐忧。岳飞啊鹏举，这岂不是又一个莫须有。《满江红》是岳飞文字生涯的顶峰，它的酣畅淋漓如一块巨石投入阴暗的政治漩涡，这是所有只琢磨事不琢磨人的光明磊落者的共同软肋，所以，明枪撼不动岳家军，暗箭穿得透风波亭。
蓬头垢面跪阶前想想当年宰相，端冕垂施临座上看看今日将军安阳供灯牌位烧香。这幅联刻于精忠坊，上端坐岳飞大气凛凛像，下惭跪秦王万张王屑 小流，这是后来百姓敬仰与愤恨的民间直观表述。岳武穆不知在座上可否思想：天哪，如何待到成追忆，如何当时是惘然，可是东南妖媚，雌了男儿，可是清明上河，天意白山黑水。拜谒岳武穆，我常品他一句百姓话，有人问他，天下何以太平？其答：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命，则太平矣。我把目光蓦然转回到大宋开国的盛世，这个没有经过大开大阖的朝代衣钵从一开始就接纳了颓废充盈的浮华，好像它能大气到用流行歌曲就可以营造一个桃花源式的典范。然而，这是个一厢情愿的事情，自觉地松驰武备使得暴力来的反而加快，这样的后果是文官只爱钱武官不舍死的气氛漫延成天朝的恐惧。宋天子如有悟性，这一句平常话，抵得上另半部论语的。岳飞是个文人，是个目光执固的文人，文与武的结合使他在实践中得到升华后的政治抱负，他才三十多岁，有政治抱负是国家的幸事，朝天阙，是他毕生要实现的政治前景。他的母亲姚氏，相州乡野间的一个伟大女人，对此的解释是：尽忠报国，这四个字让岳飞一辈子都扛在脊梁上，期待这幅脊梁撑起他的建安风骨。当我面对精忠坊的铁铸像时，我能感觉到这幅脊梁的精神直度，脊梁与脊梁不同的软硬度。我在野史里，看到岳飞的一首戏言诗，叫做戏秦桧，据说是秦桧请岳飞吃饭，秦桧觉得自己是个文豪，就让大家作诗，看岳飞的笑话。不妨抄下来一睹：自幼从军未学诗，今朝赴宴强为之；削发搓绳系战马，拆衣抽线补征旗；江南美酒君须记，北国风霜我自知；百万金兵临城下，再请诸公去赋诗。读来俏皮讥讽，虽然出自野史，或是他人伪托，可可以从淋漓正气间觅到直拗的机智，我想，两个都要朝天阙的人，谁给谁跪，那个时侯就已然定下了。
我说了，我十分愿意把岳飞作为一个文人来看，因为这样他应该更丰满些，让他离疆场远些，离官场远些，离我们近些安阳供灯牌位烧香。可令我失望的是，他几乎把具备的才情全部附于他的收拾旧山河上了，即便闲下来，也不放弃向北望的指向，那句还我河山的铮铮铿锵雷一样滚动于他的诗文。是他不会婉约吗，是他不会醇雅吗，是他不会风流吗，是他不会转向吗，非不能也，是不为也。同为宋代的一个名士说，文人者，具三副哭相，一哭国事之不可为也，二哭文章不见知音也，三哭才子不遇佳人也，活脱脱地绘出了宋代这个集文人之大成的不堪面目，三分为公，三分为名，三分为利，哪里如岳忠穆一拍一啸，十分为国，十分尽忠。他是个武林文人，终还是斗不过专业的文人，文人，就是在文里琢磨人，琢磨人的人一般都能搞掂琢磨事的人。读他的《题鄱阳龙居寺》：我来瞩龙语，为雨济民忧；读他的《题翠岩寺》：行复三关迎二圣，金酋席卷不擒归；读他的《驻兵题伏魔寺》：斩除顽恶还车驾，不问登坛万户侯；读他的《题骤马岗》：誓将七尺酬明圣，怒指天涯泪不收；更有《宝刀歌》：噫吁！平蛮易，自治劳。等等，煌煌一册岳武穆文集，又哪抵得过一句莫须有的杀气。诗言志，岳飞是个直肠子，没有那么多弯弯绕，一场阴谋蛛网一样越收越紧，他还是一腔热血暖的滚烫，而此时吴山低首，西子呜咽，断鸿声里斜阳暮。悲乎哉鹏举，要你泣血的非是旁人，乃是朗朗天日，风波亭，就是你的朝天阙啊。
殷墟问鼎
深冬里，当我置身于这一片阔大的殷商王陵时，北方的萧瑟一次又一次抖动我的衣襟和思绪，洹水表层的流淌无言是一种无形的类似悬崖的引力掩盖着漩涡安阳供灯牌位烧香。三千年的烟尘墓道，呈现出与神话交接的玄奥，这是东方文化系统的神秘隐私，玄鸟生商的美丽传达了一个多么清纯绝伦的信息，而城南的那个现代不锈钢的雕塑则展示了谜面的丰富和深入。我相信，我们的脚下都蕴藏着欲望，它一直呼唤我们向下挖掘，这是官方考古者与民间考古者的共同责任，试图加油觅到正史册页间掩去的清晰和野史恍惚里点透的本真。我站在王们的中间，我笑他们的天堂仍是一幅人间的模样，他们就这样欺骗了他们自己，并让我们得以满足偷窥的渴望以填充苍白的历史想像。这里卧的都是王，王都是懂得治政的，王们说，这就是鼎。
我俯下身子探望那些累累迭加在一起，散乱地活着又散乱地死去的人们，他们的身份牺牲一样只是鼎的祭品安阳供灯牌位烧香。我们将他们与王们一同晾晒在太阳底下，可我们给王以王的待遇，给奴隶以奴隶的待遇。他们的白骨纵横无序地混沌成一团，他们的姿式还没有鼎上瑰美狰狞的纹饰能够吸引镜片后深邃的目光，在他们上面嵌着现代的钢化玻璃，人们可以步态优雅地在上面行走，然后叹息三千年前的残暴。他们是陪葬的奴隶，他们的人数太多，他们做的是多种粗活，那些我们现在看来是精细到美仑美奂的粗活，他们干的粗活离王最近，他们自己距王很远。他们中间，应该有铸鼎的工匠，肯定有的，鼎者，国之重器，怎么能不需要奴隶呢。让我们把目光向回扫一眼罢，那一尊昂然耸峙的司母戊大方鼎就轩昂地站在陵的前面。传说，禹收九牧之金制九鼎，上刻魑魅魍魉，魑魅魍魉，都是上古很厉害的怪力乱神，这是吓唬谁呢，我似乎看到王们的窃笑，阴森森地骇人。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可鼎为国器却是真的，若不然，楚庄王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问王孙满周鼎轻重，秦始皇不会令千人于泗水河畔捞鼎，鼎，可是王们的印信吗？查殷商于世，兴衰几度，迁都不止，而这一片王陵却是如何也迁不去了，鼎，可是王们的话柄吗？
这尊鼎，应该是所有鼎里最温柔的，它是司母戊安阳供灯牌位烧香。许慎在《说文解字》中一语点明：鼎，三足两耳，和五味之宝器也。也就是说，类似于我们今日的釜锅之类，妇好那里的三连甗，也类似于今日鸳鸯锅之类，这样把鼎解构到它的真实面目，却是连我自己都不愿看到的。为王自己的母亲而作的鼎，奴隶们做起来，只不过比平日做香炉之类麻烦一些罢了。我许多次地在想像里还原这个少见的温馨场景，可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我不知道记忆中是否对这样的形式有天然的拒绝。让我们来看看这尊鼎罢，其制于殷商后期，高133厘米，口长110厘米，口宽79厘米，重832.84千克，立身，柱足，方腹，饰餮餮纹，腹内壁饰“司母戊”三字。王给自己母亲铸了一口鼎，刻上铭文，甲骨文，这是最先进的文字，我在殷墟苑林的文字壁上把几千个文字观摩了一遍，文字有许多大家研究过的如郭沫若，殷商因为有了文字显示出强大的文明实力和智慧能力，在《帝喾》中又是劝又是拉又是威吓，让不掌握文字的奴隶们随着他们的占卜跃入镕炉，铸造出一个九州方圆来。
我在这一尊复制的大鼎前驻目，我揣摩它虎口里的人头像，杂技一样精美背后的恐惧安阳供灯牌位烧香。我看鼎旁陈列的划出殷商一道灿烂文明之光的器物，骨针，玉簪，石具，陶瓷，青铜箭簇，他们的生活笼罩在另一群人的光芒之下。殷亡而周兴，鼎迁于周，还是王孙满那句话，德之休明，鼎小也重，奸回昏乱，鼎大也轻。公元1939年豫北平原的暗夜田野里，一声金属碰撞的脆响兴奋了一群民间考古者的神经，这个绿锈斑斑的硕大器具，其沉重程度令他们诧异万分，当时没有文化人在一旁指点，鼎被锯掉了一只耳朵，这是一个唯一可以告慰那些生死来去赤条条的奴隶们的动作，尽管对这个器物造成了很大伤害，让我们现代人的传统神经末梢疼了一下。据说是左耳。我见过真的，我分不清楚那只是假的，当代的作赝技术是可以瞒天的，这是另一种智慧。鼎的出现无疑给当事人和后来人制造了无穷尽的麻烦，这个食坛和祭坛上最贵重的青铜工艺制品，这个用来记事碑刻样的文明传承者，因其独具的精神而被赋予无尚荣光的器物，引导了一个又一个宏大而又纷繁的悲欢成败，那么多阴谋阳谋萦绕着的可是它吗？那么多战争与和平祈祷的可是它吗？
深冬里，当我置身于这一片阔大的殷墟王陵时，北方的萧瑟一次又一次抖动我的衣襟和思绪，树叶都落成秃顶，草都褪尽了绿色，这是个墟的季节，这个墟上的鼎，是我心头一凉的辐射源头，我的骄傲只源于它的先知的技术能动安阳供灯牌位烧香。突然想起一位友人在这里写的两句诗：我不需要它/正如/它不需要我一样。我的案头有一只可供把玩的司母戊鼎，它的比例过分地缩小使我对它产生了温暖的美感，我偶而在它的里面盛上清水，放进几枝时令的鲜花，让它古典的光辉映照一些生活。然我知道，让大的小起来，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啊，于是我面对殷墟上这尊凝刻了王朝代言的活诏，我仿佛突然间才明白，青铜是青铜，鼎是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