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和我说过,龙柱是老柏树身上斩下的清远祠堂家谱族谱。乡人视村口老柏树为神物,常有妇人在树下为亲人喊魂,孩子受了莫名的惊吓是因为灵魂落(la 去声)在某个地方了,亲人的喊声在夜半的村子里震动每一个梦中人的耳鼓,也常有的人捉住树上的蚂蚁,揉上新鲜的柏树叶子,和着未落地的雨水喝下,能治肺痨与癫病。村人的先人对清远的先人砍树枝的想法坚决反对,恰是那一场百年罕见的雷电劈死了蜘蛛精,也劈下了树的一枝,顺理成章地村人封了口,相信一切都是天意。清远的先人请来能工巧匠把树身刻成了一条巨龙,并立下誓言,每一代的子孙将一生所学,一生所悟刻上每一片龙鳞,至于为何一定要将“龙柱”横在屋子中间碍人进出,清远也是不得其解,自解祖宗戏拟红楼,自比曹公。倒是院落也曾做过村子几代人的祠堂,后来归了邃氏的正统子孙清远。清远又是鳏居,深居简出罕与人语,几乎再没有人踏进这片砖瓦房的神秘大院了,院子里一股阵腐气息浸润乡村每个角落。
走进院子前我迟疑了一下,一股新鲜的草料味道漂浮在空中黏黏稠稠化不开,有咀嚼草料的声音传出来,我敲敲门环清远祠堂家谱族谱。进来吧。院子里有人开口,声音听上去像用瓦片在刮玻璃,是断裂的、残缺不全的。龙柱旁蹲着一个人背对着我,只能看见蓬乱的头发和佝偻的腰,他转过身,站起来,是清远。
清远手里攥着几根草,腮帮子上一个包有节奏地上下移动,发出酷似咀嚼稻草的声音,俨然老牛反刍清远祠堂家谱族谱。
来啦?吃了?清远有些意外,他嗓音嘶哑,喘气声像是拉风箱,身体线条僵硬,肩胛骨突出,一付弱不禁风的样子清远祠堂家谱族谱。
想不到清远的身体如落叶一样衰败,他眼圈发黑,呼吸粗重一上一下很是艰难清远祠堂家谱族谱。清远患有哮喘,一出生即与常人不同,对人活一口气的分量有深刻的体会。新婚不久,妻子曾怒骂媒人昧着良心欺骗了自己,她不止一次地目睹清远跪在地上,离开水的鱼一样徒劳地张大嘴巴,鼻翼扇动,脸涨得通红,双手撕破衣裳,在胸前抓出道道血痕。
清远捏着青翠欲滴的薄荷,嚼得很投入,嘴角流出了一道绿色的汁液,薄荷体性清凉,味道辛辣,常在小河堰上簇簇聚集生长清远祠堂家谱族谱。凡落脚处,不生蛟虫。
清远祠堂家谱族谱你怎么吃……
吃什么不是吃啊清远祠堂家谱族谱?
这味儿……清远祠堂家谱族谱我吸吸鼻子
面伤心清远祠堂家谱族谱,米伤胃,酒伤肝,烟伤肺,你说说,该吃些什么呢……
这……
你不明白啊孩子……人吃五谷杂粮是延长生命的方法清远祠堂家谱族谱,难免不带来腐朽之气,污浊之气,混沌之气,狭隘之气,孤寂之气,乖张之气,癫狂之气,痴迷之气,暴虐之气,抑郁之气,只有吃些洁净的,生长在河边的,吸收河水、阳光的五谷青草,才算吃对了啊!
清远说话已很吃力,声音里夹杂着丝丝尖啸,让人感觉一道冰凉彻骨的水慢慢流遍全身,像汁液从叶根流向每一条叶脉清远祠堂家谱族谱。我告诉他来意。他半晌沉默。神色黯然。
他叹口气说,一辈子了,刚从龙柱看出点东西,想讲给你听,唉,既然要走,等你回来吧清远祠堂家谱族谱。
清远屋里木板为壁,壁上嵌以砖雕,块块字与画精雕细刻,栩栩如生清远祠堂家谱族谱。床头上方一首诗:
忙闲莫歇手清远祠堂家谱族谱,
得失缄君口清远祠堂家谱族谱。
仙俗剑琴笔清远祠堂家谱族谱,
古今将相侯清远祠堂家谱族谱。
中堂一幅画,边缘泛黄,是《隐幽图》,青山悠悠,泉水淙淙,竹林清幽,松涛阵阵清远祠堂家谱族谱。一高士羽扇纶巾握卷对月独诵。一手斜指,举杯邀月,两侧联云:
隐幽吟啸千山震;
深泉清流万鹤鸣清远祠堂家谱族谱。
无横批清远祠堂家谱族谱,横披处乃一小联:
三六人像清远祠堂家谱族谱,五三层级
手罩着额头,看看太阳,他说,给你看样东西,又咳嗽起来,脸上似涂了粉清远祠堂家谱族谱。
他指着墙上说,你看清远祠堂家谱族谱。
一道光亮恰好照在中堂画斜对角的墙壁上,房顶上有个光滑的小圆洞,那次雷击不仅几乎摧毁了老树,也在房子顶上穿出个小洞,彼时一团火焰亮如流星自天而降,旋转着窜进又旋转着飞去清远祠堂家谱族谱。阳光可顺洞眼透进来。是夜,一七岁的孩子硬说看见空中垂下一截长长的带鳞的尾巴,他指着天上一个方向不停地说,看,看,看哪,就在那儿,惊悚写在每个人脸上,惊恐带来十二分的愤怒恼怒,家人拧他的嘴,用苦艾汁为他漱口,用狗血抹在它的眉心、鼻尖和下巴,把钻了孔的狗牙以红绳穿了,勒在孩子纤细的腕上,勒淤了血,孩子自此禁声,日里夜里猫一样静静的,眼睛通透深黑明亮,怯怯观物看人,只是不语。
被雷钻了孔的横梁木,也是从老柏树上截下来的,和地上龙柱一脉同源清远祠堂家谱族谱。
清远拉灭了灯,掀起中堂画一角,以一支红烛从背面照着画面,透过红光,画上白衣秀士手指的方向有一点暗红的长线,恰是画上河流一脉,平常看绝对看不出来,河流延伸的线条与自小洞射进的阳光有一个交点,交叉点附近呈暗绿色,是画上一潭碧水清远祠堂家谱族谱。在清远处理下,碧水与河流的一脉凸现出来。清远又让我卷起中堂画,自己用一根钢钉撬开暗绿水潭处墙上的一块砖。
一个黝黑的洞清远祠堂家谱族谱。
我被一种对于未知的探索的本能和悬而未决的紧张摄住了内心,呼吸粗重起来清远祠堂家谱族谱。
清远慢慢把手探进去,拿出一支小臂相细的圆桶,上面裹着绸缎,纹饰精美,颜色略显黯淡,依然可想见当年容颜清远祠堂家谱族谱。圆桶的一端盘着一只花斑小蛇,脑袋高高扬起。
哎呀清远祠堂家谱族谱,我惊叫着往后退,蛇、蛇!
清远笑了,他说,假的清远祠堂家谱族谱。
假的清远祠堂家谱族谱。
他用钢钉碰碰蛇头,蛇头“啪”咬住钢钉,钉上白痕赫然清远祠堂家谱族谱。好伤害的机关!要是咬中手,那手……
蛇栩栩如生,尤其是眼睛,流光的暗红色,流淌的是冰冷的眼神清远祠堂家谱族谱。
如此厉害的蛇清远祠堂家谱族谱,清远怎么得到这个盒子的?
他看看我,慢慢伸出右手,食指尖上一道明显的伤疤清远祠堂家谱族谱。在这里消磨一辈子了我,到现在才悟出点东西,这儿真是藏满秘密的地方,他说。
清远打开盒子,里面又卧着一条蛇,莹白如玉、玲珑剔透,体内一条碧绿的骨骼十分清晰,看久了感觉蛇身液体一样在流动,不觉得惊恐,只感到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清远祠堂家谱族谱。
你信不信?这条是真的清远祠堂家谱族谱。
不可能清远祠堂家谱族谱。
他拿一本《口物随谭辑录》翻给我看:柜子里的书很多,他能头也不回,右手随意往后一挥,就拿到了这本书清远祠堂家谱族谱。
南山有蛇清远祠堂家谱族谱,始则赤目碧身,性至热,昼则入沙地,吸地之炽,夜则邃蜴,邃蝎,至同类相邃,终至通体赤色,为至阳至热之物,噬人则五步而倒;
北山有蛇,性至寒,邃赤丹、丹皮、丹参、桅子、黄岑,皆为寒凉之物,不邃五谷清远祠堂家谱族谱。常潜伏水中,冰冻无恙,长成时通体莹润白洁如玉,乃蛇中真君子也,可保基业,可护家宅。生则无害于人,死则百年不腐。
又是一挥,书归了位清远祠堂家谱族谱。
蛇身旁是一卷书清远祠堂家谱族谱。上书《邃氏宗族谱系》。
整个村庄都是邃氏宗族,五百年前是一家清远祠堂家谱族谱。从来没有听说有家谱,也没有人过问这事儿,大家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人探究身世源头。没有宗族谱作参照,家族人起名排行很随意。
想不到族谱却在这里清远祠堂家谱族谱。
带上他走吧清远祠堂家谱族谱。我没有别的可以给你了。清远脸色愈显暗红,仿佛醉了酒,一阵咳嗽喷薄而出,咳得如此漫长,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下来。良久,他才喘匀了气,说据祖上下来的话儿,族谱里有秘密,我穷尽一生都不能参之一二。给你吧,以前走出去很多年青人,石沉大海都一去不回头。你答应我,不管什么时候,不管走到哪儿,一定要回来,把族谱带回来,没了族谱,没了根儿,就没了邃氏家族啊。
你答应我清远祠堂家谱族谱。
院外有土驴悠长的嘶叫,它们祖祖辈辈都这样叫唤么?有孩子“丫、丫、丫”地喊,赶着鸭子下河,鸭子也总是赤着脚,左摇右摆地挪动步子清远祠堂家谱族谱。却也有一阵歌声从墙外浮起,随风飘进院子。
元霸铜锤打破天
飞燕环佩舞翩迁
薛刚神力无敌匹
翼德一吼退兵三干
清远在里面顺口接下去:
包黑冷面也赔情
终南山里去修行
周郎妙计安天下
狐狸偷鸡(它)没偷成
不平事自有丈二蛇矛横
笑天下多少英豪
当年杨鞭奋马浪迹天崖无所求
今朝百曲唱尽心中愁
去吧孩子,凸舟催你了清远祠堂家谱族谱。
凸舟竟有这样的好嗓子,声音浑厚,低沉,唱腔激越,绵绵不绝,每两句之间被一种花腔衔接,整个曲调像粗砺的磨刀石,顺着脚向上打磨,直到头脸清远祠堂家谱族谱。
注释:① 北湖:“湖”而无水,实指田地,按方位称东湖、西湖、南湖、北湖清远祠堂家谱族谱。
② 硌拧:一瘸一拐清远祠堂家谱族谱。
③ 黑了:晚上清远祠堂家谱族谱。
④ 地狼子:子,轻声,善钻洞,速度惊人,以蚯蚓、蝼蛄、蛹、土蚕、植物根茎为食清远祠堂家谱族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