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在前两年,我像个疯子一样,到了假日就回到老家枫林,在村里乱走——我想找一块地,盖一间木板房广丰祠堂家谱族谱。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执着于此。像一个患有暗疾的人,去乡间寻找偏方。枫林并不大,长不超过2华里,宽没有1华里,葫芦的形状,我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它。村里的人觉得我是个不可理喻的家伙。是的,一个人野狗找骨头一样去寻找一片地,只有老人才会那样——他理想的墓地包含了他的生死哲学,也包含了血液和自然的哲学。他老了,惟一能使他躁动的事,就是他没有找到一块理想的墓地。
我的祖父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他七十多岁,身体像黄鳝一样饱满健壮,能吃一大盘糯米馃,能走十几里的山路挖红薯,他说:“我要做的事都做完了,余下的事该到村里逛逛广丰祠堂家谱族谱。”仿佛他从来没逛过村子。他爱喝点小酒,驼色的脸有点峻峭,光着发亮的头,在荒地上晃来晃去。他说,看来看去还是夏家墓的那片地好,酥软,干燥,朝阳,安静。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八十多岁。他走不动了,拄条油茶木的拐杖,整天坐在大樟树下的矮墙上,他微笑着,远望夏家墓。夏家墓是一个小村,是以明朝宰相夏言的母亲墓地而得名的。这是我惟一见过的以墓地取名的村子。我祖父八十八岁去了夏家墓,再也没回来。祖父和祖母同年,一个正月十四一个正月十五出生。祖父少年丧父,青年丧妻,祖母是他的续弦。他们吵了一辈子的架。这个叫元灯的老头,用拐杖敲着青石门槛,说:“荷荣,我要用棍子打死你。轮老了,还是要教教,不然村里人笑我管教不了一个老太婆。”他的脸憋得通红,牙床空阔。祖母抖着嘴唇,说:“恶人我见多了,我还怕吗?就没见过你这样的恶人。你再说,我放一把火,把房子烧了。”祖父就不再说了。祖母的强悍是村里出了名的。我从小就和祖父祖母睡一张床,祖母弓着身睡,一上床就说梦话。“快逃啊,往山里逃。”她梦见了日本鬼子打来。房间很小,摆了一张案桌,一只尿桶,一把竹椅,一架衣柜,一个米缸。母亲天吐亮,端个木盆,到祖母房间量米,量一升数一声。母亲数米,是给祖母听的。祖母并没有因为老了而放弃对家的控制。
我费尽周折地找地盖房子,其实是一个非常幼稚的想法广丰祠堂家谱族谱。我居住的城市离枫林有42华里,根本没有条件往返生活。然而,这个奇异的想法折磨着我。我没办法消灭它。它甚至变得越来越强大。我还有过到300华里外的婺源汪口买民房的念头,并很快付诸于行动。我和朋友开车到了汪口,一家挨一家去看,从院子到厕所,我都很留意。汪口人以为我是做旅游规划的,说,小村虽小,却名气大,是全国的民俗村。他们不知道,我之所以跑得这么远看房子,是因为汪口的星江河和环抱村子的古树,吻合我的居住环境美学。我看中了靠河边的一栋房子,门口有一棵千年古樟树,院子种了木槿、石榴、葡萄,堆叠着各色的花,房子有点破败。我和主人谈起了买卖。主人是在路边开小酒家的,瘦小精明。最后的定价是2万元。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很兴奋。我朋友很反对,说,房子放在那儿,又住不了,一年只能去看看,有什么实际意义呢?就是死了埋在那里,也不会有人去上坟。
我一直固执地以为,城市的房子(像鸟巢)是安放身体的(我们像一群觅食的鸟,到了晚上,我们就蜷宿在巢里),而乡间的房子(像水缸)是安放灵魂的(我们是瓦檐滴落的水珠,汇聚到一个容器里,获得一种安静和力量,它尊循了内心的运行轨道,使转动的生活车轮慢下来)广丰祠堂家谱族谱。我这样说,并不是说我厌弃城市,事实上,我热爱我生活的小城。我热爱它的美食,街上游来游去的女人,烟雾袅袅的茶楼。城市鼎沸,却没有温度。乡村寂寂,却浑身柔软。
村庄的歌谣是刨和锤的号子广丰祠堂家谱族谱。是泥刀的小小火焰。是油菜花举过头顶的油纸伞。攀过院墙的青藤,暗开的木格窗,地角边上的向日葵,在枣树下剥豆角的母亲,它们和她们,在傍晚的水井里浮现,重叠。这是一个人在时间中的倒影,斑驳,散淡,布满灰尘。这一切,被一所旧年的老屋包容。
我不知道,人类最早的房子是出现在什么年代广丰祠堂家谱族谱。我相信它和石器一样亘久。人类在荒火堆里,找到烤熟的肉,也因此找到了火。而对房子的灵感,也许是来自对居住洞穴的膜拜。房子使人类迁出了洞穴,也使人类有了姓氏、族群、家国。它的光辉覆盖了人类的额头。房子是家园的躯体,也是家园的代言人。假如人的精神也有胞衣的话,那么它就是。
在广丰管村,我看到了明清时期的大片村落广丰祠堂家谱族谱。管村有“一鸡鸣三省”之称,群山环绕。房子是泥屋,棕黄色,黑瓦,厅堂阴暗,窗户窄小,老人穿厚厚的棉袄坐在门槛上。泥屋就像一堆堆稻草垛。牲口拴在菜地的竹篱笆上,它用肥肥的身子在篱笆桩上蹭痒。我一走进村子,整个人瞬间安静下来。一切都是慢的。挑担的人,走几步就歇歇,扶把撑着担子。吃饭的人,蹲在院子里,一边吃一边逗鸡鸭。路边的木板墙淤黑,呈现时间的面容。只有阔大的树,一年一年地换叶子,把时间的脚印扔得满地。牲口的咩咩叫声,从远远的山谷口传来,一个小孩在大树下侧过身子,大片的野花也跟着喷涌而来。做旅游规划的人说,管村的古村落是南方最大的。城市人结群而来。他们是一些文化人。他们是在异乡寻找故乡,寻找本应属于心脏而又丢失的部分。我看到一个搞摄影的老人,跪在一栋老屋的院前,泪流满面,号啕大哭。而村里稍微有钱的人,到县城买地盖房,扔下老房子。他们是另一种逃亡。他们在追寻生活的路上,渐渐丢弃故乡。大量的房子失去了主人,也失去了温度,留下灰烬和看不见的黑暗。
从管村回来,有一个词占据了我——拯救故乡广丰祠堂家谱族谱。故乡有固体的时间,菜蔬上的积雪,青苔吸附的人声。而故乡正在瓦解,像水中的泥坯。你会看到泥坯慢慢裂开的缝,崩塌,浑浊一片。就像目睹一个亲人的死亡。
我的乡土哲学启蒙者,就是我祖父广丰祠堂家谱族谱。他六十来岁,掉光了牙齿和头发。他空闲的时候,牵着我的手,去看一个一个祖坟。他说,祖坟也是一种祖屋,要悉心呵护。在他三十出头,他每天晚上走几十里的山路伐木,一根一根地把木头扛回家,花了三年,盖了一栋大房子。而祖屋仍然留了下来。祖屋很小,不足80平米,分两间,我伸手能摸到屋檐。我不知道祖屋有多少年啦,可知道它延续了十六代。先祖是义乌人,打铁的,和一个姓梅的结拜兄弟,逃难来到枫林,盖了这片屋舍。黑黑的瓦垄,犹如洪荒时代的河流。
先祖逃难时带来的挑儿一直保存到父亲手上广丰祠堂家谱族谱。挑儿是担箩筐,放修锁补锅打铁的物什。它和一本石刻的族谱,成了祖父的镇家之宝。祖父在四十多岁,置好了棺材,棺材两头画了大红的丽花。紫色的棺材一直搁在楼上,它的里面放着挑儿和族谱。到清明和七月半,祖父掀开棺盖,拿出族谱,供我们辨读。他用衣袖抹去谱上的灰尘,放在香案上,摆了酒盏,点了香,说:“先祖保佑,人丁兴旺。” 我们都肃穆起来,仿佛族谱上的名字,是一些复活的亡灵,正坐在厅堂里察看我们。到我父亲这一辈,傅氏十三代单传。而梅姓繁衍了一个小村。这十三代,不知道期间夭折了多少人,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又是如此的顽强。就像那间祖屋,承载了不堪重负的时间的重量。暴乱,战争,瘟疫,疾病,也没有使一个孤单的姓氏消亡。我有个小祖父,他十八岁结婚那天,拜完堂,突然暴死,连洞房也没进。祖父一生的愿望,就是父亲不遗余力地生儿子。我父亲大学还有一年就毕业了,被祖父赶回了家,父亲连夜走了120里的山路,和母亲成亲。
前几天,我母亲来我家小住,我往常一样没什么话说,我老婆倒是噼里啪啦的,还为母亲添置了许多东西广丰祠堂家谱族谱。母亲说,房子旧了,我哥哥早想拆了,建栋楼房。母亲又和我说起村里的人事,某某人死了,某某人临老了还去福建当保姆。“恒仗真可怜。”母亲说,“他是饿死的。他儿媳妇不好,不给饭吃,又不料理他。他整天叫,给点饭吃吧,给点饭吃吧,饿,饿。叫了一个星期,死了。我送了几次饭,不敢送了,他儿媳妇连送饭的人也骂。”恒仗是我邻居,我站在院子里可以看到他一家吃饭。他五十来岁,得了半身不遂,卧床差不多有两年了。他年轻时,力气很大,靠挑窑泥为生。人之将老,其声哀哀。母亲说到这里,声音低沉了下去,突然说:“假如你父亲死了,我就和他一起死。”我一时失语。人是慢慢衰老的,而我们发现衰老是在某一个瞬间。这个瞬间将成为我们的一块伤疤,会腐烂,会开裂,永不愈合。房子庇佑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可最终被所庇佑的人遗弃。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的一个远亲叔叔,是个石匠广丰祠堂家谱族谱。我叫小启叔。他常年在外,靠一把石刀糊口。他瘦,高,臂长,像一根藤。他儿子上了初中,学会从家里偷米换零食吃,到了过年,小镇上的饮食店老板,来他家催债。东一家,西一家,要花掉一百多斤米。他家是一间矮屋,他和他老婆睡在阁楼。他是一个极其老实的人,即使在我家,吃菜也一点点吃,怕夹伤了筷子似的,一个咸鸭蛋能下一餐饭。他儿子小我两岁,前两年和他分了家,在老宅上盖了楼房。他却没地方住,用平板车拉上物什,在村里辗转,住祠堂,又住庙。过年了,他儿子也不让他进新房,他儿媳妇用棍子打他。他常常向我家哭诉:“儿子不如一间破屋,生儿子是造孽啊。”
父亲也到了当年祖父找地的年龄广丰祠堂家谱族谱。这使我多了一份紧迫感。
当然,我想到枫林找地盖房子,并不是说我向往乡村生活,或者说我有多么依恋自己的出生地广丰祠堂家谱族谱。事实上,我对枫林真挚的感情,仅仅停留在追溯、缅怀的层面上。我也不可能依托一栋房子,去构建什么。假如有这样的想法,也是一种痴妄。一个身处滚滚红尘的人,有时难免受伤,难免厌倦喧哗,想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去寻觅灰烬一样的影迹,他要通过影迹取暖,野草一样复活。这个地方就是故乡。何谓故乡,就是它的黄墙可以紧贴你的胸膛。它是老去的人,旧年的事,藤蔓一样缠绕你,你看似背离了它,实际上,你贴得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