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她病入膏肓的消息,是在淫雨霏霏的三月,我在外地打工,没有办法脱身而去。那天下午,我听说她患的是白血病,病得很重很重,已经失去意识,连身边的人也不认识了。妈妈还拍下她躺在床上的样子的照片,发到微信群里给我们看——外婆身体变得臃肿,面色憔悴,脸上似乎挂着痛苦的神情,仿佛与死神做了很长时间的博斗,已经疲惫不堪。
看了照片,我沉默了。走出阳台,眺望远处的景色,旧的楼房和巷陌,被一片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包围着。旧与新,落后与先进,对比鲜明。终有一日,这一片古老的楼房会被拖拉机的大铲推倒成一片废墟,在原地,新的建筑诞生,全然不足为奇。又或许,房屋的主人固守着自家老宅,不愿变卖,也合乎情理。
三月的天空弥漫着乌云,晦暗不明,牛毛细雨无声无息地飘落着,风,阴冷而潮湿,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外婆临终的最后一刻,我都没有去看她,而姐姐和妹妹为此赶回了老家一趟,她们到底有何心境,我不得而知。生前都没有好好对待和照料她,直到她死后才去见她一面,这究竟有何意义?我实在不想见到外婆面如土色的病容,也不想回到那里重翻失落的回忆,所以逃避了,实是大不孝。
八月初回了外婆那里,是为了报到,将档案留在家乡的人力局,也是阴差阳错。搞定完自己的事情,雇了一辆三轮车到神泉镇。下车后穿过一条熟悉的窄巷子,心想,走过这条路很快就能找到外婆的家,怎知这六七年来,小巷内外也日新月异,有的楼房焕然一新,伫立在老屋旁边;还有的在添砖加瓦的翻新改建中,我凭着记忆摸索着,不知不觉迷路了,只能打大舅的电话求救。大舅叫了表弟乘摩托车来接我。我就加了他的微信共享我的位置。等待的时日漫长,我恍若隔世。小巷上人来车往,多是小孩和妇女和老人,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样子。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心里头涌出贺知章的这么一首诗来。刚刚在三轮车上,我还用家乡话跟大叔对话呢。站在路边,迎着骄阳烈日,我竟觉得自己是凭空产生的一样。过去在这一片土地上的种种往事,也好像是别人的。
所有的一切都变了,物非人非。我不再是我,不再是十多岁未经人事的我,还真是“老去不知花有态,乱来唯觉酒多情。”
不愿停留在窄巷边,只好拖着行李箱朝西边走去,停在大路边,看到了一艘艘渔船停泊在海港岸上,高大而沉实,纹丝不动的,好似一只只沉浸在睡梦中的巨鸟。
一缕缕风拂面而来,带着大海的腥味。
表弟果然不负众望,凭借微信上的定位就找到了我,将我接回外婆的老厝内。
推开那两扇虚掩着的似沉非沉的门,它顿时,发出那种暮鼓晨钟似的清幽的乐声,我轻声说:我回来了。
木门上斑驳累累,却并非丑陋不堪的,它有种历经漫长时光的雕琢而呈现出的朴素的美,温润如玉,如同外婆在世时,平静祥和的面容,让人想起胡对张说的:“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百般不愿,百转千回,我还是回到了外婆的老厝。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摇水井荒弃在一边,取而代之的是新接上的自来水龙头。我朝巷子尽头直奔而去,果然,那口深水井被填了,消失不在。从前,我最喜欢家乡的摇水井和井。毕竟,它是城市里所不能看到的东西。古书上也说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凡有水井处,皆能歌柳词。为何?有水井即有人家。水井就是人家的象征。现在,井没有,现代化推进农村,方便了人们用水,却少了那么一点诗情画意,古朴韵味,我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
我又沿着青石板路,走到外婆的老厝,细细打量这两层高的老屋。和街头巷尾的老房子一样,经过无数次的雨淋日炙,无情岁月的沧桑洗礼,它的墙面蒙上了一层用不褪去的黑色。第二层的楼台上,风蚀的痕迹隐约可见。2013年,14级超强台风“天兔”登陆潮汕地区,带来了狂风暴雨,老厝居然屹立不倒,可见它足够忠实稳固。
门楣上还贴着符纸,挂着香炉插着蜡烛,两边的金花红绸香炉依旧悬着,只是空了许久。倘若外婆在世,每个“时年八节”,她定会准备好贡品,水果斋菜,或者鼠壳粿、红壳桃粿。亲手叠元宝纸钱,洒扫庭除,用庄重的态度去做拜神祭祖的仪式。她双手紧扣在胸前,虔诚的跪拜于地,为后代子孙的幸福健康烧香祈福。我听母亲说,她有时会住在祠庙内,并不回家。我在屋子内,看到一本佛教义理的读物,想必是她留下的。
印象最深的,大概是每年中秋月圆,她“拜月娘”的情形。她从市场买来葡萄、油甘子、柿子、青柑、香蕉和龙眼一颗大柚子,摆成一大盘,还买了米糕和潮汕月饼,蒸了芋头,包了粿,摆成一盘盘。提前做好的折纸塔和花篮,光彩照人摆在八仙桌的正中间。外婆张罗着一切,神情是那么安定平和。年年如此,繁文缛节,她全不落下。尽管她一个人住着。
拜完后,她会将茶热一热,切来糕点吃。她总是让我喝拜过月娘的茶,说喝了茶汤,就有福气。蒸过的芋头第二天变得干硬,她拿热油来煎,说来也奇怪,油煎过的芋头更加焦香可口,香气扑鼻。吃不完的水果,她就分给邻里的孩子,一点都不吝啬。
我沿着木制的楼梯爬上二楼时,想起前几年从母亲口中知晓,外婆曾在这里摔跤过,弄伤了脚,胸中不觉一痛,她年纪大了,腿脚就不那么利索。摔倒后,身边又无人可以帮忙,再多的痛,都要一个人默默忍受着。外公去世得早,这十多年来,她孤苦伶仃,靠叠纸钱、切鱼头这些手工活赚取点生活费,日子过得并不富裕。读高二时,她常来我的住处,为我洗衣做饭,未曾埋怨过一句,可我本质疏离淡漠,没有说过一句感谢她的话语。有一回,发了烧,没去上学,打电话给母亲,她叫外婆从镇里过来县城,出钱给我看病打针。那晚,她烧了粥,去市场割了猪肉,给我做了一盘酸菜炒猪肉。我因为那酸菜的咸香,胃口变得极好,不知不觉多喝了一碗粥。
高二那年,每当我饥肠辘辘回到出租屋,掀开盖,总能看到丰盛可口的饭菜。新鲜的清蒸鱼,清炒的蔬菜,有时候是一大块的猪肉、一个个煮熟的鸡蛋和着香菇一块卤煮杂烩,味道可口,很下饭。我想去叫外婆,她可能还没有吃饭,一放下背包,就看见她在床上沉沉地睡着,好似周身都疲惫而不堪。
她的睡眠似乎越拉越长了,直到生命的终点... ...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和外婆相处的这些年,我从未为她考虑过什么,心里只念及自己。而外婆,却为我付出了许多,默默无闻的。她一生平凡朴实,未念过多少书,却依靠勤劳的双手养大了五个孩子。外公去世后,我读初二的那一年,她曾来东莞住过一段时间,为放学回家的我们煎好吃的粥饼,炒菜洗衣,后来又回到家乡去过她自己喜欢的生活。三姨去世,她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内心的悲痛不亚于丧夫之时,然而她依旧将日子过得平平淡淡着,住在三姨丈家里,为孙子孙女做饭打扫,偶尔与亲人闲聊家常,她更多时候做的是倾听者,母亲说起父亲的坏话,她亦是淡淡而笑。
现在想起这些,我才发现,生活中最睿智,最深藏不露的人,居然是她,隐忍而豁达。我不知道,七十多年来,她究竟依靠何种信念活下来。她一个人躺在老屋的床上,对着暗沉沉的天际,皎洁的月光,随风入户的秋意,她会想些什么?或许,她老了,年老的心放下许许多多的执念,贪嗔痴怨,她只想活着,活一天,算一天,平平淡淡的生活,就是她的终极追求... ...
或许吧!未知生,焉知死。活着已是步步艰难,又怎么能去预料死亡的事情呢?
尘归尘,土归土。外婆的遗体已被焚化。我总觉得,她的魂灵还隐落在老厝里,久不散去。老厝是她,她是老厝,二者已结为一体,不分你我。她用她的魂灵护佑着这一处她住了几十年的地方,因为,她在这里的时光,见证了她的芳华一寸寸燃烧殆尽。她最终接受了老去的事实,却不放弃活着的精彩。
很多人被生活打击了信心,形如槁木,心如死灰。而外婆,寿终正寝,未曾选择轻贱糟蹋自己的性命,这已难为可贵。更可贵的是,她活着的时候,尽心尽力去活,七十多岁了,还无私的帮助家里人做粗活,每天早睡早起,吃斋念佛,清心寡欲。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