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家几个因使林之孝家的和周瑞家的带人去存储的阁子里,取出荣府库里搬来的粗细两色白布来,早赶着招集几个妇女剪开了,先扯了细布分作凶巾掂掇亲丁眷人数,使赖家妯娌为各个头上簪包住了,又叫丫头拿来亲丁鞋履只将白布也裹扎了使换下足上鞋袜来乌兰察布烧纸牌位祭拜。各人丫头又早搜取来带出的白色褂子伺候为皆罩穿。又将些白布略减裁了分与众人各个披挂,一时便见里外只皆一色银白。宝玉那里添换了凶服,头脚也白巾履裹更只人劝不止,只是要守在贾母凶房中呆跪着。赖大等带几个人为贾母移床,放下白幔,床脚下燃了灯油盏。宝玉披麻戴孝垂泪往供桌上默默接献谷黍茶酒,又只几番放声悲哭,引得人尽同着不时的也哀哭难禁。因闻听黛玉人事不醒方交给人,略收了叩了三叩方出来。周瑞家的引至他二人房中,见黛玉榻边歪着,两眼红肿的熟桃儿一般,紫鹃早拿出包袱里月白缎褂伺候穿着,头上除去钗饰,沿额一抹几指宽的白绫只斜包着头,脑后挽扎住却留下两头拖拉及膝下,见宝玉进来,二人只拉手床沿坐了因又对泣半日。紫鹃等请茶方止住。林之孝家的便叫人伺候拿来饭菜劝使吃了,周瑞家的房门口站着伺候,见二人吃完漱口净手罢,便端茶上来,他二人请坐了,周瑞家的槛沿坐下道:“这老太太一老,不用说人人皆难过的,何况又遭了这样情势下,”说时眼红泪出,忙擦了接道:“还请二爷二奶奶赶自保重罢,老爷太太那里也是殇着了。如今还请二奶奶挣扎些,后头的事情只怕还担不过来呢,”黛玉枕上歪靠着扭头先道:“是了,怎不见了凤姐姐?”周瑞家的道:“我也是才听后头厨子里的混说了,琏二奶奶也是犯下些事端,听是昨儿个才捕快由这里只拿去衙门里去了,现只在监里的。我所以作主意来和二爷二奶奶说。”黛玉听只又哭,宝玉因劝他。周瑞家的便张了几张嘴,半日道:“二爷二奶奶吃茶,我要说呢,就是老太太的事儿,只来和二奶奶商量商量也好办底下的事。”黛玉看他神色早明其意,因点头缓声缓气的道:“老爷太太年岁大了,经不起操心劳神去。周姐姐既来找我,想也是想到太太的,再者亏了甄家还了原府里的银子周姐姐也是知道只在我手里,你现只独来问我想也没告诉了人去,能少了许多是非口舌,我也只好将甄家还来的银子分拨些只用在老祖宗的大事上了。只我想明儿起老太太的事也该先问问珍嫂子的意思。”周瑞家的低了声道:“二奶奶拿着跟太太拿了是一样的,我还给谁说去,可凡跟前知道的料也没这样大胆的人,趁如今的情势只挑唆这样是非去。赖家的和这里人都说了,竟不用提了珍大奶奶的话罢。好端端的抄家,将东府里只撸扫得柴禾不剩,亏了奶奶和几个姨奶奶拼着散尽了各人头脸首饰才不落得拉了去发卖。倒是我们西府里还好些。”宝玉黛玉相视点头叹息一回,黛玉便起来道:“多谢周姐姐费心了,我这就要去见太太,听太太个示下。”周瑞家的也起来道:“我同奶奶一起去罢。紫鹃雪雁,上来搀着二奶奶。”又回头道:“二爷也该寻趁着赶空歇歇儿罢了。”黛玉止了紫鹃,因向宝玉处奴了奴嘴,紫鹃会意,便留守房中。几个人才出槛来,就见鸳鸯哭红着两眼圈,寻见黛玉只跪了,手里环抱着个箱囊,道:“这是三姑娘几日前差人远路里送来的,琏二奶奶只说是金银元宝在里头满装着的,那会子老太太给太太,太太还没顾着收呢就……我拿来给二奶奶,也好使二奶奶便宜行事的意思。”周瑞家的因低声道:“你真是糊涂着,这里人多眼杂的竟只拿了这些混走动好的。”黛玉便命雪雁先收了转身进去床跟儿底下的大箱子里储归了。黛玉拉鸳鸯起来道去见王夫人,鸳鸯便也跟着。几步向对面过了殿堂便走近王夫人房门口,只见彩霞门里探头使手指着隔壁房子,便会意贾政在房里歇着,王夫人只在隔壁的意思,因进来邢夫人房中,果然二位夫人一处坐着正说话,头脚上下也是一色素白。周瑞家的先进去递了话,又打起青布印花软帘,请黛玉进来,鸳鸯跟着也进来房中,王夫人使黛玉坐,黛玉施礼见过了方向玉钏摆好椅子上坐下,鸳鸯跪下道安,王夫人亲拉他起来道:“姑娘快歇歇儿,玉钏,请鸳鸯姑娘坐了。”周瑞家的因挪了杌子拉鸳鸯坐下,鸳鸯谢过坐了。王夫人道:“老太太后限几日里亏了你不黑不日的伺候着。”说话因看黛玉,黛玉便离座至鸳鸯面前施礼,道:“我替两位太太和一家子谢过鸳鸯姐姐了。”鸳鸯忙立起止黛玉免礼,黛玉只使他原坐下,自己也回坐了。王夫人便道:“我很知道你们来见我和你们太太的意思,也才只大家商量了一会子,才两房里发下些钱使外头他们采办纸马香烛诸事。老爷是不管这样事的,也是咱们娘儿们说了算了。”王夫人未及说完,只见鸳鸯跪下道:“我来只请太太听几句话。我只说了便是心甘了。我要说的是老太太一辈子享福享惯了的,无日不赫赫扬扬,威风八面事事只在人前的,实不承望偏应了这样境地离了去了。”说着落下泪来,泣道:“老太太的大丧万不可过于清简冷清才是,也得做的稍许象个样儿来,如不然便是连我也是死了也闭不上眼的了。”王夫人听只落泪,邢夫人只暗怨鸳鸯多事,听只是不让活着的活了倒尽着顾了死人的理。便命平儿道:“平儿,搀了鸳鸯回了你们通屋里好歇着去罢,再叫人拿些热茶热汤的几个人吃些,不要闹得再添了七病八歪的才饥荒呢。”鸳鸯因起来看王夫人,见王夫人只抹泪,便大声叫着“老太太”的哭着跑出去了,平儿因跟去劝他。黛玉止泪道:“这会子来见太太,也为说说心里话。老祖宗疼了宝玉和我一辈子,赶上老祖宗最后一回大事,我只请太太且散手,只凭我和宝玉办了老太太的事罢了,也是能尽了这一遭儿的心了,万请两位太太好歹成全我们,我这里也替了宝玉先谢过太太了。”说只撩袂跪了,磕下头去,邢夫人先便忙着亲了拉黛玉起来道:“这本该着我们做儿子媳妇的事务,竟要你们孙子孙媳妇越了尽孝心,也是因了家败闹的,也说不得照规按俗的旧话去,又只不能驳了你们房里这样痴心孝道的意思,只又辛苦着了。”王夫人见邢夫人说起家败的话只拿眼看一回他,便有话也不好说。黛玉复谢了,邢夫人使坐下,叫周瑞家的端茶来。又使玉钏叫来尤氏使放出话去,一应丧事里外所用诸事只凭黛玉裁夺处置,上下里外只听黛玉调停周全,若有了话只等丧事完结之时方许来说。王夫人半日道:“也不必依了先时的家里规矩,能歇着便多歇歇儿。”邢夫人也向黛玉道:“你太太说的很是,你们竟不必早晚只来去的立规矩使得。”黛玉见了这般只相机辞去回房。因和宝玉说了鸳鸯的话,知道底下人只来屋里行事,便使宝玉榻里头歪着,他只桌旁坐着吃茶且等,因叫紫鹃叫了平儿来这里,紫鹃答应了去了。就听传来嚎哭之声一路往贾母灵房处去了,又见林之孝家的进来,黛玉先问谁回来,林家的回是贾琏贾蓉才自外头回寺里来,宝玉却早闻声出去陪着去,才出房门便也哭叫的嚎哀起来,一直哭声渐入了贾母灵房中只和一起哭声合着,众亲丁只顾嚎啕举哀一场,寺里闻者无不落泪。一时平儿进来,赖二家的跟着也来了,黛玉忙起来让座。赖二家的谢了坐下,便说起贾母棺椁的大事,黛玉想了一想,道:“我索性只交给平儿,这里现有银子,我桉数支了只给了平儿,使他只把自明儿起一应里外采办吃用使费只各项列记了单子支去,回头我好瞧瞧那些单子罢了。也不必只打算省去,若不够只和我这里来要。恐怕今晚不能早歇着,赶明儿还得收拾好阴宅那里,早作了正经灵堂,也妨底下京里族人来吊唁。这会子也晚些,只请林大娘赖婶子明儿一早打发人早采办了酒肉茶果回来,各样菜蔬祭奠使的新鲜活物也一起早早买回来才好。我说了这些你们也别笑话,这也是我父亲那年回首我去苏州老家见了是这样的,若有还忘了的要紧处只要你们凭了银子办去。刚赖婶子说的那样大物件也得赶早买回来。”赖家的起来道:“先尽着二奶奶才说下的叫人先办着去,再有的也是明日的话了,二奶奶也叫些吃的先吃了早歇息,才车马劳碌的赶回来又当上这样事,也防着劳乏了是正经话了。我这就叫人赶睡前将阴宅里灵堂布置出来,明儿早起再请二奶奶验看。”黛玉道了费心,赖林二人辞了出去,黛玉使平儿坐了,命紫鹃拿银子交给平儿,见紫鹃取出银子,平儿止道:“这会子又不等着支,还这里暂收一晚罢,我明儿早早的再来取使得。听是琏二爷回来了,只怕还得伺候二爷茶饭洗漱。二奶奶既信我,让我担了帐上的事,我少不得钉是钉铆是铆的操了这心去。我们奶奶的体己只怕得由着琏二爷打点里头的人尽着使了,也不归了我管。如今只一提起银子来,倒似提起先时的稀罕宝石珍玉似的,心也不得安静似的了。”黛玉一笑,因请他吃茶,平儿自取了茶吃了,道:“二爷这会子只和老爷说话,我倒是去叫了饭来请二奶奶吃了罢。紫鹃姑娘和雪雁姑娘也该歇歇,我再叫了茗烟只在外头伺候,茶炉子,水这些也叫伺候置下,也叫回宝二爷来多歇歇。”黛玉谢了,平儿说话放下茶杯便辞了出去,紫鹃便请黛玉歪下歇会子。黛玉头捱枕上才觉乏了,一时只闭了眼打起盹来,紫鹃拉过被子伺候盖了,因使雪雁也靠在那里歪着,自己坐在门口帘内防人进来。黛玉混沌一觉忽醒不知何时,只见桌上烛焰摇曳,蜡油将尽,紫鹃雪雁二人和衣挤在屋角小床薄纱帐子里鼾声息息,榻侧被窝空陈,房门由内插着,又看桌上饭菜列布,忙轻轻下地,先自抽屉里取出新蜡烛另点燃了,忽听门口咝咝声响,便开门寻看,见原是茶炉上茶吊子里水已滚开,水汽只将盖子冲开即合,吊口水只溢出落至炉内发出声音来,才觉口喝,只顾取了自沏茶,不妨闹出响声,紫鹃便先醒了,睁眼一见黛玉动辄滚水茶事,忙赶过来接手,黛玉只使他噤声,指了指雪雁又指指门外。一时黛玉吃茶,便轻声问宝玉,紫鹃道了因回了屋里不等坐下却老爷使人又叫了出去,才说此两三句话,便听远处鸡叫声,因道饿了,吩咐紫鹃将桌上饭菜拿茶炉上热热吃,紫鹃便道:“屋里又没有锅子,怎么个热法,不如我寻后头厨里叫人仔细弄好了罢。”黛玉轻声道:“也没几个人尽咱们使唤去,这会子都睡得昏天黑地的没的耽搁咱们饿着,莫若竟在此捣鼓罢了。”因使将汤钵子里盛的汤往床下沐盆里倒筛出些许,只留了汤中几样菜片子豆腐之类,再把几碟子的荤素菜只合入汤钵里往炉上烧热,菜一时滚热了,复分拨在各盘子里,使壶水稍涮涮钵子,后将米饭再倒进钵子里如菜一样架在炉上使热,紫鹃只拿了汤勺不停搅拌妨焦了钵底。就见雪雁长伸直胳膊打了呵欠醒来,坐起来先道:“我就闻见香呢,怎么还不见宝二爷?”话音才落,却见宝玉站在了门口,黛玉因一眼只看宝玉面色便只一阵心酸,忙忍了使坐了吃饭,因使他二人也一起桌边坐了吃。紫鹃伺候了热毛巾使皆擦手毕先斟茶,宝玉端茶杯连吃几杯,黛玉近边使执筷,宝玉便拿筷子吃饭,竟和吃茶一样饱餐起来,早人先吃完了,便复接了递上的茶吃了,要了手巾擦了几擦,便自除了脚上鞋袜倒在榻上,黛玉见了这样只流泪边咽完了饭,也噤声原和衣歪在榻边,才朦胧欲睡,便听外面人声渐起,因想王夫人等说过不使往去立规矩的话,也便只混着,须臾到底听吵闹升高,不能安睡方起来,转面只见宝玉只睡的香甜,因使他二人只小声说动,悄声道他等宝玉起来再行梳洗。只使取了书来览看,且等人来这里叫了齐往贾母灵前献早茶。不说宝玉黛玉二人只暂设身闲处,铁槛寺里此时黑早便人皆忙乱起来,邢夫人王夫人早睡早起,只在一处坐着说些话,一时诸眷往灵前献了茶酒毕,复回来坐着,赖家的早人来见回了往京里哪家发散丧报丧服,只斟酌一番,才打发了人各家报丧。尤氏于一空屋子里坐着,内设几张八仙桌上茶杯果点略摆了几样,王善保家的和鸳鸯琥珀伺候尤氏一起只作陪客接待用处。周瑞两口子只经管采买收放等事,林之孝领着两个人在前头看着,他女人带两三个人只在后头监看炊膳井舂浆洗诸事。那班和尚打发人请给在贾母灵前诵经超度。平儿亲于黛玉处取来银子,叫来一应人等按人各分了事务,少不得恩威兼施的撂了一番话来,因只景况非常,上下人等俱是诺诺首肯,只道“请太太奶奶放心”等话,平儿心下宽慰,因叫采明丰儿两个伴着只在一间静室里设案应付各样支项,来人只由周瑞家的和林之孝家的领着陈明了取舍利害方发放。午时不到,寺里前后各处只显得井然忙碌起来。
只回说当日宝玉黛玉一行人往去苏州之时,宝玉船上便道先去甄家拜会,黛玉拗他不过,下了渡口只好择路先进了甄家来乌兰察布烧纸牌位祭拜。一路上几时已过便也听闻些京地风云,谁知甄家见来先也道起京中新闻,便只觉大不妙。甄家上下里只款待礼微,茶酒宴过,因屋下坐着陪甄老太太说聊几句,甄老太太因叫甄夫人取出个小巧匣子只来向黛玉道:“这些原是府里早年借给咱们使的,因当年事毕只即刻要还了去的,你们府里老太太却叫暂收着道是也不等急用。上年听是府里盖花园子才拿回去些,如今还剩下这里这些了。我近日只听京里也是鸡飞狗跳的,只怕府里底下也有用银子的时候。赶巧二爷二奶奶有心看望我们这样落魄模样,现只请将这些也好捎带了回去。二奶奶放心,纵再过了一百年咱们也总不使府里这些银子,那也是我早日叫他们收在老宅子里密存着,赶抄家也不曾惊动了这些。只看如今我们这里敞门浅户的,纵使人送京里去也寻不出几个中用的人来,二奶奶只收了回去,也好叫我们放心。”黛玉只得上前接了匣子,又道了费心。甄老太太见已收下,只欢喜的连道了:“好!好!”因命人将些茶果土物干菜打点了送使一并带去。宝玉因问甄宝玉怎么不见,甄老太太只叹道:“倒不用提起那个孽障罢了。只说那些媒人说下多少好女孩儿给他做老婆,竟是牛心这家也不好那家也不中意的,猜是怎样?竟是和庵里一个姑子只纠缠起来。想已是出了家的人原该本本分分的才是,却凭着模样勾引了人,那也能算是好的?家里只没一个中意他和姑子结亲去,他老子也是气的打了,直躺了一月天气,只说是好了改了罢,却趁机偷着只跑了出去,至今也没个信儿来,家里去亲戚那里又找又打听,总是白费功夫,唉,他娘两眼只怕要哭得瞎了,如今只好等那孽障几时回来罢了。”宝玉大失所望,便叙话几句因告辞,甄老太太拄着拐杖一手携了黛玉手亲送至阶下,只口里叮咛使早时回京的话,二人院子里拜辞了,一行人出门上车跨马的离了甄家门首,车上黛玉因道了听取积年人的话可保万全,因命先回京里,遂道他家祖茔假时可祭,若京里出了变故才正经是谓不孝,宝玉只得依他,是以竟是空劳而返。不想进京果闻凶信,也是惊惧慌惑无措的,只伤感而已。却说宝玉那会子同着贾琏贾蓉至贾母牌位前哀哭宣泄一番,烧纸献了茶酒毕,一旁贾政使皆跟去厢房里又听了几句衙里的话,一时贾政使散了各自归房,宝玉进他屋中时见黛玉正榻里酣甜和衣而卧,只使紫鹃雪雁也歇着,自在榻沿歪下,拿起书才要看,却见玉钏来道他父亲使独见,便跟了玉钏寻见他父亲。玉钏只带宝玉往阴宅贾母灵堂处来,只见灵堂大略只收拾一番,供案洁净只燃着两盏台烛,案后棺椁处也空着,两边张挂着白幡白幔,依案两侧略摆插着纸马骐斗,两端两溜洋漆椅子,一端洋漆红柱子上挂着盏马灯,光色昏黄,宝玉见了这里不觉的难过起来,才抹了泪,便听一声咳叹,寻声才见是他父亲只在案侧端椅上低头坐着,因一截素白帐幔只半掩又只头脚尽也缟素才来竟未发觉。贾政只使宝玉坐下,宝玉因就近席地上个散放的蒲团坐了,贾政便道了堂上不日将寻拿宝玉的话,宝玉听只跪扑了贾政膝头口叫他老祖宗痛哭。贾政流泪抚宝玉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如是做了流难天涯莫若典了国家大法,此也为祖上风脉。概因家败所至,非人力可强。只你的案事亦未凿实,只怕还有转还,只是要委屈了你了。事已至此方知当日为父的狠心鞭笞亦属屈打了我儿。”宝玉仰起泪脸道:“我并未作下那些只犯了律法事情,那怕去了那讲理的所在呢。父亲可请放心,我自知道,如今我也不怕他去。”贾政以手抚宝玉头道:“无知的痴儿,我和你母亲何尝不知我儿清白,只你素习何曾想来那样地境?只是经了衙堂便难免进出那样世上恶流之徒汇集肮脏之阴晦处,岂非屈煞我儿!我苦命的宝玉吓。”宝玉因止了啜泣站起来揖了道:“父亲多虑。 我也曾读过些书,只说汉司马迁遭了皇家那样磋磨终是一生光耀史册,和那样人物相比儿子此难也微不足道的。”贾政只连声呃叹,因垂头摆手使去。宝玉辞了离开阴宅,却步进院中,仰望漫天星辰思起黛玉此番舟车劳顿佚志的回来,却只应了抄家之祸,更奈贾母离悲,已是神形憔悴,若是知了自己不日枷胄加身还不知会哭得怎样呢,思此只是双泪长流的,因在寺里闲散一番,觑看几进门楣所写幅联字迹,直至东方明星升朗才思起夜里竟是为他祖母守丧之夕,便忙往置牌位灵床房里来,进了掀开一副漫遮的布幔便见他父亲灵桌前正中一蒲团上垂头跪着,贾琏也捂着件冬日大袄里头上下素白混裹着只在后头伏倒跪着,贾蓉贾琮挤着靠在那边却一床被子半掩着已是睡着了。贾政听声转看原是宝玉,只转回面摆摆手使去,宝玉使手揉一揉眼只得离此回房去。却不知玉钏送宝玉到阴宅只在幔后伺候,因听取了他父子两个说话,未等拿去茶,便捂了嘴忍哭跑回房里来,只和王夫人辞道欲赶回他家一趟,王夫人榻上卧着道:“正是呢,也趁着这几日里头忙乱起来回去瞧瞧你妈,只怕也早知道你和这一家子只在这庙里住了。你妈如今也怪可怜的,孤寡的拉扯你们姐妹长大,又只剩了你一个女儿,还不知怎样操心记挂呢,你回去好歹只叫你妈放心就是了。”玉钏磕了头,只跪着道了即刻要去,王夫人道:“这里不比原府里,竟是四野荒郊的,你若实是想见你妈也叫了林之孝家的打发人送你去使的,这会子赶上天亮也能进城,也好早去早回。别只跪着了,快起来说话罢。”玉钏起来道:“明儿还有老太太的大事,怎好惊动了人。只我想才太太收下的大虎倒是瞧着胆气不俗的样子,使他骑马独送我回去,也不惊动了人太太也可放心。”王夫人点头使去,玉钏因拉手嘱彩云这里仔细伏侍,他在家也只消磨一天半天的便原回寺里来,说着因卸下孝缀取出他包袱往后院叫了大虎出寺去了。一路只催大虎快些打马,赶着城门开时只早人进了,一时至他家巷子外头便使停住下来,玉钏取出几个碎银给了大虎使闲时吃酒,便使返回寺里去,大虎称了姐姐谢了,上马自去。玉钏走近他家门前推开柴门,只纳罕门只虚掩,闪身进来将门插了,见他妈已闻声出来,玉钏扑进他妈怀里便出声哭起来,玉钏娘手抚他女儿道:“真是天塌了是怎么!”玉钏擦了眼泪只拉他妈进屋里来,一眼却见原是茜雪在那里低了头坐着,见回来也忙起来,玉钏弃了臂上挎的包袱近前来拉手道:“你多早晚寻到我们这里来?也是听了宝二爷的事情么?”因按他原坐了,自拉过凳子对面的坐下,二人手只拉着。茜雪因揉眼道:“我前儿已来过一遭的,知你这几日里必要回来看大娘的,这会子也才进来。也不知遭了什么孽,好端端一个深宅大院的尽抄了还不足,又磋磨的人心不宁的。”玉钏便又靠着他妈呜咽起来,玉钏娘劝道:“俗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也是没法儿的事。”因止了玉钏自打茶上来,茜雪接茶谢了,玉钏一气吃尽道:“只说主子一生的恩典再怎么也不能离的,左不过比先吃的略差些,穿好的少些,总心里是一样的。一辈子凭赖着主子度日,在主子跟前是奴才了,可也跟着主子在人前得了多少平常人想不到的光辉,又有许多进益,补贴着好用,日后发放了,更不愁存了体己保重日子长远的,道理恩典自不用说起。也算是老天只给了这样坎,该为着主子尽了心,如此才不负了出入那样门里一遭,原比世人知耻识大体通晓节义的,落得一世也不是了糊涂人去,现只瞧去,竟一天不如一天了,越发没有指靠了,”又只咬牙看一处的道:“纵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得死了闭眼才是。”茜雪点头道:“姐姐也别想得太过厉害的。我也是天天操着心呢。自出了那事,时时只唠叨使我们家的那个日日上街上打听着,可巧昨儿才听人说是那赵不死的又死咬了宝玉一口,已是发了签要拿人呢,我得了这话急的什么似的,昨儿下黑两番来寻姐姐好大家商量了法子,不想你只不在,闹得我一夜也无好睡的。主子遭了这样大难,也是显咱们奴才是个人的时候了,俗说好钢只在刃上,凭怎样,总越不过天地良心去。”玉钏握住茜雪手道:“好妹妹,你竟说说,定要救了二爷免去那样羞辱灾恶才是。”茜雪道:“这也不难,你我都是知道的,金钏姐姐只因太太气急了要撵了去才嫌羞愧才自投了井的,那赵不死的只告下宝玉道因要强奸威逼了金钏姐姐寻了死的,更有府后头璜大奶奶的侄儿叫金荣的,还讼告宝玉和庵里姑子智能鬼混一气,道是糟蹋佛家清净之地,因并无苦主为证,便叫衙里只撵出去了,可见人心在此时有多险恶阴冷的可怕了。只赵不死的告下宝玉的事宗因牵连着金钏姐姐一命,倒要开堂审办的样子,三司衙如今只有词讼却无旁证,只因家败了,竟只糊涂发签拿人。听我家里的说昨儿下晌已打发人去铁槛寺打听了,只因宝玉并不在那里才罢了,这样混过一时半时的,却好咱们竟想了办法,我所以只寻姐姐家里来。”玉钏道:“怪不得你不知道,竟是昨儿赵姨娘又逼着贾环往察院只作了死证的,所以衙门里才遣人去了寺外打探,寺里那些人背了上头也天天儿的混议论的。老太太才死了,要是宝二爷再怎样了,可怜太太眼睛天天红肿着,怕闹了人药也不吃耐着心口疼,太太只怕再经不起宝二爷再有了事故了。你只说说,不管什么法子只要是能免去宝二爷这次牢狱之灾,下油锅上刀山也认了。”玉钏娘在一旁听了这样便骂道:“天杀黑了心肝的,只管混嚼他娘的,竟连死了的也恶饶上了,我竟也拼了这老命不要他,倒要去撕了那野厹囊的黑腔子看看,看那到底有没有心肝!”茜雪劝道:“大娘也不用急恼着,有你老这样,我倒有了主意,先只咱们这里算计好了,堂上指定是要去的。”玉钏道:“姐姐先日常只说,在那门里,别的先不说起,就只宝二爷最可靠的。辛辛苦苦自小儿跟了太太,平日宝二爷手里漫撒的也多去一月的份例去,一说必要离了,他心里苦又说不得,也只好一死完债,也可保住他在世人眼里的体面。只看如今凭空出了这样是非来,难怪姐姐在那世里也落得心里白不安宁去了。”说着又只掉泪,茜雪也是流下泪来,玉钏娘一旁坐听着,只将身子转向着墙壁的哭道:“我那苦命的金钏那,只说死了便全了志气,却哪里知道如今白白饶上这样孽来?可怜自己又说不得的,金簪子掉了井里,可有谁的什么呢?倒有了天大的祸了。”原来金钏当日和他娘只无话不说的,金钏娘倒不曾正经见过宝玉一面,只两个女儿时来家尽只说起宝玉好的,便也只当了菩萨一般了,未尝稍有猜惑的,此刻知了如此情状,竟是比玉钏还着急似的,且金钏已死,也不顾许多,玉钏又哭的泪人一般,自是伤痛死去的,又心疼活着的,只落得垂暮之人使手捶胸泪只难禁。玉钏走近他妈因劝道:“您老也消停才好,正是商量该拿个正经主意的时候,只管都这样伤心难过的,只怕误了救人的时辰呢。”玉钏娘便站立起来使袖抹了抹脸上,垂下只接弹了弹腰间常只束结的皂布围腰道:“你们年青,有见识,竟作速想了好主意。我去灶火做了饭来,等吃了饭也该是时候了。”玉钏便自腰间汗巾子里摸出几块碎银子和钱来递去道:“这些先去买回些菜和鸡蛋来,在顺路往那家子打些酒,做顿好吃食养好了精神,再办底下的大事。我包袱里也有金子银子的,只怕也要派上用场了,先收了包袱再说罢。”玉钏娘依话拾去包袱,且进出采买应时的做饭,茜雪玉钏两个促膝只坐着,彼此说话点头,搜心刮肚思度半日也就拟妥了,腹中也早饥饿,便听玉钏娘恰时招呼端饭, 一时三个人埋头只吃完,茜雪因辞了,临走拉玉钏手又只叮嘱几句,二人只相看彼此深点一点头,茜雪方去了。玉钏只使他娘且撂下桌上碗盏,娘儿两洗漱略添换了衣裳,便牵手出门来。母女二人只铁了念直闯了三司衙堂,当堂一番周折,终使辩录陈词结审云:疯妇信口雌黄,落井下石,有秽亡者清白,今亡人生母为诬告贾宝玉辩白一二,详实投讼贾宝玉逼淫母婢累其枉死一案纯属子虚乌有,非可沾污行法牍劳之昂昂国体,案本三司会知准予注销,勿虞圣听。自此宝玉方得脱此劫,却家里并自己也不知底里细节的。只那日察院遣了皂隶两个人至铁槛寺报道是:“府衙公务繁忙,贾宝玉应审之事迟后再议。”赖大等听了此话只拉进两个公差叫款待了,王夫人只喜得打赏一回,方使细打听真了。